才上五年级，班里换了老师，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天津老师，他突然提议写一篇作文，要理论密切联系实际生活，作文的标题就是写苜蓿。天津老师是来疆的知青，先在小麦班劳动，后来被提升当了老师。瘦干干身子仿佛经不起一阵吹过的大风，刀形的脸上有一片细密的雀斑，鼻梁上架着一副缠着白色胶布的眼镜，人倒是和气柔软，说起话来文绉绉，显出一份诗人才有的浪漫气质。
　　 他告诉过我们很多连队以外的事情，我才知道苜蓿草又叫幸运草、四叶草，分别代表着荣誉、财富、爱情和健康，是一个叫爱尔兰国家的国花。每十万株苜蓿草中，才可能发现一株四叶草，机会率大约是十万分之一，因此又是国际公认的幸运象征。
　　 寻找四叶草，在天津老师的默许下，成为我们这群孩子上劳动课的主题。我们班的王建国很不喜欢上课，个头很大却爱做小动作，这一次却出神地听完老师的所有讲话。从此，他不仅劳动课去找，就是上其它的课、下了课也不急着回家，而是急着去找四叶草。他特别喜欢班里的女同学刘红花，他的第一封情书还是我写的。最终老天爷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找到一株，连喊带叫显得兴奋无比甚至还流出了亮晶晶的眼泪，他成了班里唯一的幸运者。他没有拔，也没有摘，而是用树棍子细心地挖，生怕吓跑了这个宝贝东西。最后，连根带须全部都挖出来，带着四周的泥土一起种进罐头瓶子里，手抱着瓶子、迈着小步子，小心翼翼地送给刘红花，刘红花的眼里顿时泪水汪汪。我也曾经寻找过，试图找到这份幸运。可惜跑来跑去没有找到一株，最终只能以羡慕的目光看着王建国同学的壮举，看着刘红花同学的激动，看着同样和我一样充满徒劳失望眼神的其它同学，从而结束我们这一个浪漫的夏季。
　　 当然，这一节寻找四叶草的劳动课，被指导员和女校长冠以资产阶级的小情调受到全连的通报和批判，不过，王建国却和刘红花真正地好上了，听说一直好到初中毕业后刘红花全家调回到内地，让王建国在失去刘红花后，躲在房子里不吃不喝呜呜恸哭过很多天。
　　 紫花一败，就进入打草季节，种的全部苜蓿就是专门用来冬季喂养马匹和牲畜的。所以，马匹显得最为忙碌，马拉打草机，马拉搂草机，马车拉运，所有的马匹都会进入条田，所有马车班的人也进入了条田，人和马一起用汗水和力气，构成一次对冬天最丰盛的抗争。
　　 连续十多天，我爸爸和他的马车班人员全身心投入地忙碌着打草，吃在地里，住在地里，很少回家，我们几家孩子负责送饭到地里。我看着几架马拉打草机在条田里来回穿梭，一排排才结出籽粒的苜蓿被切割放到在地，被后面的马拉搂草机收拢归成一堆，被收割后的地里显出硬硬的、整齐划一的绿茬子。休息时的马匹拖着农具、倘若无人地安静吃草，嘴里发出一阵阵粗糙的呼吸声和咀嚼声；野鸟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这些从不感到疲惫的家伙们，收拾着草棵间四处乱跑的昆虫，发出咕嘟咕嘟欢快的尖叫声。
　　 几天后，大地立即安静下来，条田里一扫几日前急躁的忙碌，成堆的半干苜蓿被人们用铁叉子高高挑起来，用力地扔进车斗里，被一车一车一歪歪扭扭地拉出条田，整齐地堆进马车班空荡荡的草料场。
　　 这是第一茬的苜蓿。还有第二茬，它们将在冬天来临前的某一天，再一次承受铁器刀口的切割和疼痛，再次被人类收获起来，用于应付凛冽漫长的冬天。
　　
　　 七
　　 这儿不仅长着成片的紫花苜蓿，在风中像波浪般起伏，夕阳之下居然像绿色的戈壁一样广袤；夹杂其中的黄花苜蓿，不仅胆大疯长，而且数量不少甚至串成了大片，谁让它们俩本来就是一个家族的成员。还有很多的湖草、茅草和野油菜，也不知这些野油菜从哪儿来的，成窝成窝绿胖胖的。
　　 那一年，连队因为马克西姆的离开而换了别人，管理这片条田的人是个甘肃人，人长得很精瘦，细高的个子，不太喜欢说话，人们很少叫他的大名，而是叫他洋芋蛋。这个洋芋蛋做事很认真，该打的埂子就打，该堵的坝就堵，该挖的渠道就挖，而且渠道里的水从不会浇到条田以外，干活起来从不偷懒。之后那几年，不仅苜蓿长得好，有近一人高，产量渐渐高起来，而且一同伴生的其它野生植物也不让步，逮到生存繁育的机会从不退缩，甚至长到比人都要高的程度。人进去干活要是弯着腰肯定是看不到的，即使牛马进了条田如果一动不动的吃草，也很难被人发现。为此，有几头邻居公社人家的牛跑进条田，疯吃一夜后被活活撑死。好在这些哈萨克人找到后，只是看一看就走了，最多剥走一张牛皮，就把撑死的牛扔在那儿不管了，连队的司务长就会带人把牛肉切下来，分成一块块的，一家一份分配给职工吃，大夏天能吃上牛肉，比过年还要热闹。我们常盼着公社人家的牛来，甚至恶毒地盼着它们再被撑死。
　　 苜蓿条田远离连队的便利条件，让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在那儿。其中，我小时候的朋友付江生就自杀在那儿，从小被爷爷带大的，与父母不亲切，加上他倔犟的脾气，经常受到父母用火钩子的痛打，于是，他和我告别之后，独自一人留下，用手里割猪草的镰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当我和他父母赶到苜蓿地找到他时，他山经笑眯眯地死了，身边曾经流淌的一大滩紫红色血液，此时已经凝固如不规则的膏药，又像条田里始终不变的寂静。在大风的摇晃里，成片的紫花苜蓿充满节奏地起伏着，倾听着他妈妈发出母狼般难听的嚎叫和透不过气来的哭声。
　　 我们还会在那儿发现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有过死孩子，被大人用泥土潦草地埋过，然后被野兽从泥土里又扒出来，他们的骨头架子不是人们常说的白花花色泽，而一种暗黄色的，骨头的表层有些绿油油的，就像春天里最先伸出头来的小草。
　　 让很多男男女女把幽会的地点选在了那儿。周红秀的妈妈和刘建军的爸爸，王军的妈妈和知青周玉良等等，都是在那片紫色的苜蓿地里相逢、相许，有了周红秀、有了王军他们一代人。我不知道，这种叙述是否亵渎了兵团连队，降低了军垦人应有的形象。
　　 那些年，我们常常跑到马车班的草垛上，闻着苜蓿草叶柔软清新带着阳光热量的香气，听着那些干草断枝和燥叶受到压抑而发出沙沙啦啦的不满声，看着一堆一堆草料在铡刀的锋利中变成秸杆，成为牲畜身体里的热量和侉下的大片粪便。
　　 有时，王建国会故意告诉我们说，他能亲自听到草堆里死人灵魂留下来的说话，看着我们几个人被吓得哆哆索索的样子，他居然没心没肺地咧着大嘴巴大笑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宁可呆在家里做作业，也不敢去苜蓿地去玩。
　　
　　 八
　　 有一年冬天，正是接近开春时节，雪片像疯子一样，从早到晚连续几天下得没完没了，整个阿勒泰草原都陷入雪灾的恐惧之中。幸好，连队贮存的冬草很多，足够大方地喂到新草长出来的季节。连队喂养的牲畜们，包括那些好吃懒做晒太阳的猪罗们，一个个膘肥体壮，无忧无虑地忽视着外面世界漫天飘飞的雪片。
　　 冒着大雪，邻居公社的领导来了，他们是来借草的。临近春季，正逢产羔季节，公社贮备的冬草接济不上，原本准备的饲料也已告罄。连长和指导员凑着脑袋商量后，就让人把我爸爸找来谈话，尽管马车班的十几匹马也需要吃草，可是，为着搞好兵地、邻里和民族关系，让他们拉走了几大堆的苜蓿草。
　　 草料拉走以后，马车班的马也不敢再敞开嘴巴大吃特吃，也不把吃剩下的草梗子随意地扔掉，我爸爸他们几个人，从库房里搬出两台放了很久不用的大铡刀，用磨石把刀头从上到下磨得锃亮，刀刃被磨得锋利无比。俩人合作铡草，一人下铡，一人填草，硬是把长长的草杆子切碎成渣，洒上清水撒上盐巴，悉心地拌进木头料槽里，让知道世界正逢灾难的马匹学会珍惜生活，全部吃掉一点不剩。
　　 我也时不时地跟着爸爸去铡草，苜蓿草铡切之前需要摁实起来，沿着身后摆成一具长条，不能团得虚虚的，否则会铡不出东西来。铡草的人一起一落，喂草的人一送一收，俩人之间保持着歌谣一般的节奏，咔嚓咔嚓的铡草声，穿过马灯光线发出的昏暗黄色，持久而充满旋律，像几千年重复不变的童话故事。那个冬天过后，公社的哈萨克人唱着歌曲，拉着成车的羊肉和用白布包裹的奶疙瘩来了，他们送来一面印着哈萨克文字和汉字的旌旗，这面旗子挂了好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被扯下来，随手一扔就不知丢到哪儿。
　　 没有铡草的人坐在一边，喝水讲话，吸烟放屁。有时，他们也讲一些鬼怪故事，听的时候兴趣盎然诱惑无比，听完后立即毛骨悚然四下乱瞅。临到因家时，我们几个孩子像参加百米速跑比赛，头也不敢回地嗷嗷叫着，一路狂奔跑回家里，直到“呯”地一声插上门扣，看到油灯下安详无比的妈妈，才觉得终于得到安全。当然，夺路而逃的孩子里，包括以大胆著称的王建国，他跑得一点也不比我们慢半步，原来他也同样害怕鬼怪。
　　 后来，随着连队包产到户，这片苜蓿地被犁成了条田，我们家分到了一片，是我爸爸自己抓的龟，在这些方面他属于命好的那一类人，分到的是一片最好的地。我家种的是小麦，当年的长势特别好，一片绿色望不到边，人站在小麦地里，就像一只微小的纸船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那一年，我家种的小麦亩产超过1000多斤，我们家挣到了第一笔大钱，让我爸爸和妈妈喜悦和高兴很久。当然，其它分到这片土地的人家也都一样，不菲的收获，厚厚的钞票，对未来生活的期盼，让一户户人家在窃喜里，度过一个个不眠的夜晚。
　　 再回到父母连队的家里时，发现很多的连队长时间无人再种苜蓿，种这种作物虽然能养地却不能挣钱，包地人从来不愿意种苜蓿。就是有，也只是田间地头，零零星星得不成规模。大片的土地下面被埋上滴灌的黑色塑料管子，地面上种着葵花、打瓜等经济作物，这些东西好管理来钱快，有市场收入高，包地的老板都喜欢当年见效，也情愿流一身臭汗花一个夏天功夫，快一些收回投入的成本把大钱捞到手回城走人。
　　 有时，回家吃到妈妈做出的苜蓿菜时，眼前还是不争气地浮现出大片苜蓿条田的景象。
　　 因为有碧绿的苜蓿，有规整的条田，有网格般的白杨树林带，我们海洋一般的岁月，虽然开始于童年时代，却已一身青春的记忆，永久地留在我们不再迷茫的中年时光里。
　　
　　 九
　　 后来，连续十年的反复种植，这片曾经的苜蓿地从未休耕过一次，被包地的老板种上很多植物，又用化肥，又施农药，却很少去养地，结果就这么好的土地就被种报废了。如今，它们在沙砾飞动的灰色里，重新成为一片被人类欲望制造出来的戈壁。
　　 我跟着妈妈去看过这一片熟悉的条田，它们如今就像一具死尸，不再生长苜蓿，不再生长杂草野菜，不再有生命的气味。大片泥土又成为曾经有过的灰色沙漠，惟有地边长着的几株蓬蒿，有力无气地站在秋天的凉风里，随风而过地发出几声低低的呻吟。那些紫色成片竞相绽放的花朵和季节，那些为着四叶草而寻觅不休的孩子，那些曾经在寂寞里被温暖过的男欢女爱，那些在肠胃里穿膛而过的苜蓿食物和它们带给我们一路前行的力气，如今都安静的淹没在这一片失去生命的土地上。
　　 如果有一天，它能再变回紫色的苜蓿地，不管有多远，那怕人在天涯，我也要回来。我指着荒地对我妈妈说。
　　 此时，几声汽笛声响起，一列疾驰的火车，轻盈明快，洁净而鲜亮，从远远的戈壁上出现，又从远远的戈壁上轰鸣远去。
　　 我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二〇一八年一月五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