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陈家兄弟(小说)
“老四考入了全地区重点高中,陈家要出人头地了!”半天时间,几百人的小村子里都在议论这件事。
老四风一样小跑着从村委会取回了高中录取通知书,一字不识的妈妈紧紧地把通知书攥在手里,生怕又像老三中考时,到手的鸽子又被飞掉。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着,妈妈眼里噙着的泪有几滴竟然落在了老四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上。她忽然跑到老三的床前,哽咽着嗓子说:“三啊,老四的通知书,老四的通知书,看到了吗?笑一个,笑一个,你该高兴啊!”
老三的眼珠子真的左右转动了一下,咧了一下嘴唇,笑了。
要去离家几十里的地方读高中了,妈妈早早地为老四打包行李,置办衣物,准备学费。开学的前一天老二从邻居家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根麻绳把行李捆在一侧。第二天天刚亮,老二骑着,老四在后车架上坐着,兄弟俩便一路说说笑笑地上路了。中午在半道里歇脚吃点干粮,继续赶路,太阳落山前,终于走完这几十里路程,到学校报了到。
“四子,你是咱家的希望,要好好学习,将来必须考上大学,为咱老陈家长脸。还有,出门在外,不要舍不得吃喝,二哥卖菜能供得起你。”老二左叮咛有嘱托,这时的老四,感觉站在面前的不只是二哥,更像一个长辈。
开学一个月,老四接到了家里的来信。二哥在信里说,老四上学走了没几天,一大早,老三一翻身,蹬开了被子,翻身下地了。披了一件衣服,跑到院子里,酣畅淋漓撒了一大泡尿。
到老四假期回家,老三扛着铁锹和老二去地里干活了。
七
妈妈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八十一岁了,依然能够洗衣做饭。这一天,像平常一样,晚上八点多睡了觉。第二天早晨,老二老三起床后准备喝妈妈熬的粥,吃妈妈蒸的馍,却发现是冷锅冷灶。再看妈妈,依然在被子里躺着,任凭他俩怎么叫都没有反应,过去拉妈妈的手,已经冰凉了。老人留下我们兄弟三,静静地走了。
翠娥,这个后来成了老二婆姨的妇人,来到陈家是在把母亲安葬后的第二年夏天。三十出头的翠娥,上身穿一件月白色短袖衫,长得矮胖矮胖,算不上好看,却也不丑,身后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翠娥是个苦命人,老公憨柱做生意赔了钱欠了债跑了,三四年了没了音信,大伯子小叔子怕她分财产,硬要赶她出门,没法子了,只好改嫁。老二,你要觉得合适,我给你们拉线,也算成全一桩好事。”说话的是媒人来旺。
女孩叫吴鑫,长得乖巧可爱。不知道对这个家是好奇,还是惊恐,一句话不说,双眼滴溜溜地转着。
“二哥,我看就这样留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再说家里没一个妇道人家,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老三说。
翠娥和憨柱一时半会割不出离婚证,老二和翠娥也领不成结婚证。
“就这样先过着,走一步说一步。”媒人来旺张罗着,简简单单吃了一顿猪肉烩粉条,一个新的家庭就这样组成了。
八
翠娥是一个很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天不亮就起床,洗衣做饭,打里照外,十分勤快。老二老三从地里干活一回来,翠娥就把和呼呼的饭菜端到他们嘴边。农忙的时候,翠娥偶尔也下地,帮着干活。看得出来,老二很喜欢翠娥,每天家长里短,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起生活了十年,从没见过吵嘴拌架的时候。
吴鑫上学了,聪明伶俐,两条小辫高高地翘着,夏季穿着裙子的时候,像一只蝴蝶一样跑来跑去。学校里又唱又跳,每年都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可是一回到家里,便完全变了一个人,悄声静气地一个人看书写字,有什么事总是在翠娥一个人在的时候扒在妈妈耳边说。
“闺女,陈家人对我们不错,改改口,叫他们爸爸和叔叔,明年开学时名字也改过来,叫陈鑫,行吗?”翠娥对吴鑫说。
“不,我姓吴,叫吴鑫,这是爸爸给我起的名字,死也不能改!”吴鑫的回答很干脆。
“别为难孩子了,名字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孩子不愿意,就一直叫叔叔,反正都是我的闺女。”老二从院里走进门,边说话,便把一个烤的焦黄焦黄的红薯递到了吴鑫手里。
翠娥到了陈家的第二年,怀孕了。老二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做,不让她下地干重活,不用她洗衣服。每天早饭蒸一个鸡蛋糕,从笼屉里取出来后,把小勺递到翠娥手里,眼瞅着让她吃下去。
晚上躺在床上,老二伏在翠娥肚子上听动静。
“你啊,傻包,刚几天啊,孩子还是一滩血水呢!”翠娥在老二头上轻轻地弹一下,说话的声音充满娇甜。
剧烈的腹痛加上不间断的出血让老二感到害怕,连夜把翠娥拉到就近的乡镇医院,医生诊断属于宫外怀孕,必须马上做手术。
这次手术让老二完全散失了对拥有自己孩子的希望。由于医生手术的失误,导致翠娥输卵管全部切除,再也不会有怀孕的可能了。
老二把所有的痛都咽在了自己心里,无事人一样把医院回来的翠娥从三轮车上抱到炕头,静养了半个多月,痊愈了。
那些日子,老二每顿饭都吃的很少,半夜醒来,枕头上沾满了泪。
九
进入不惑之年的老四常常会一个人偷乐,人们都说命运之神对所有的人是公平的,关住一扇门的时候,总要给他留一页窗户,让他从窗户里去欣赏外面的风景。
高中毕业后考入了省城一所大学,十八岁的老四第一次出远门。老二把他送到县城的车站,便回去了。一个人昏头打脑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随着拥挤的人群出了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赤橙黄绿的霓虹灯闪烁着,让老四辨不清东南西北,看到出口处有几个人举着牌子,上面用水彩笔写着“长河大学接待处”几个大字,便走过去,掏出通知书让他们看了一下,男男女女的十几个同学有的替老四拿行李,有点拉住老四的手,坐在了校车上。
曲教授是老四进校后第一个认识的老师,他是老四的代课老师,也是老四的班主任,后来成了老四的岳父大人。宽脑门、厚嘴唇,戴着高度近视镜,一副学者模样曲教授,说话慢条斯理,走路不慌不忙。他把老四带入寝室,安排好住宿后,又变戏法似得让一个同学给老四端来一大碗葱花面。
“一路颠簸,喝一碗汤面早点睡吧。”曲教授对老四说。
站在老四面前的曲教授俨然就是一位慈父的形象,现在想起来,那碗葱花面也是老四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
不知这个山里娃何德何才得到了曲教授一家的喜爱,也许是优秀的学习成绩,也许是固有的那种品性。曲教授几乎每个周末都要把老四叫到他们家,说是让帮忙干活,其实是让他去吃师母做好的美食。
曲仙是曲教授的独生女,比老四小一两岁,长得文文静静,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笑起来时一对小酒窝更显得妩媚动人,清澈明亮的眼睛总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曲仙喜欢穿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走起路来仿佛就是蝴蝶仙子,忍不住让人想入非非。
曲教授的房子是三室一厅的单元房,每次进门后,曲仙就从小卧室走出来,主动和老四打完招呼便又回去了。
“仙儿,马上就要高考了,有什么不会做的多问问小陈,他可是高材生啊!”曲教授说着话,用手指指曲仙的卧室,让老四进去。
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坐在曲仙旁边,老四多少有一种自渐形秽的感觉。曲仙对老四倒是像熟人一样,学习累了的时候,给老四讲他们学校的事情,有时也问问村里的事。
说不来是巧合,还是有意,曲仙也考入了长河大学,和老四选读了同一个专业。老四从内心把她当做妹妹看,曲仙也不论大事小事都来找老四,遇到高兴事了,脸色会像万里无云的晴空,阳光灿烂;有了烦心事的时候,嘟噜起小嘴,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顿时让人感觉心疼。那时的老四,依然有一种山里娃的自卑,无心也无胆,从来不敢对曲仙有更高的奢望。
临近毕业前几个月的一个晚上,曲教授把老四叫到他家里。那天师母和曲仙都不在家,师生俩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
曲教授也来自农村,从小砍柴拾粪挖苦菜,日子过得很苦,靠着自己的勤奋好学,硬是从县城走到省城,最后成了长河大学知名教授。
“小陈啊,路要自己走,事要自己做,出生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但命运永远要把握在自己手中。很快就要毕业了,对未来有什么设想吗?”曲教授的话说得语重心长。
“我,老师,我真的还没有考虑。”老四实话实说。
“以你的成绩,留在省城找个工作不会有大的问题。还有一条,可以争取留校,搞学术。两条路,你自己选。”曲教授的话依然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我想留校。”几乎没有考虑,老四便做了回答。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曲仙喜欢你,你师母也总在我面前夸你,我的意思你懂吗?”
曲教授的意思老四懂了,可这也来的太突然了,而且出自老师的口,让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觉得脸发烧,心脏在剧烈地跳。
接下去的事便顺理成章了,两年后,老四和同样留校的曲仙结了婚,在省城安了家。
十
天上飘着不大不小的雪花,刚刚把地面覆盖成白色。老四开着汽车行驶在回黄泥村的路上,车上坐着他的岳父岳母和妻子。
车走的很慢,曲仙对一路的风景充满好奇,时不时地让老四把车停在路边,一家人一起下车呼吸新鲜的空气。乘老四不注意,曲仙抓一把雪塞进他的脖子里,老四夸张地做着怪相,他们三人在一旁哈哈大笑。
三百多公里的路足足走了七八个小时,一到村口,老二老三翠娥吴鑫就迎了上来。第一次见面的曲仙和吴鑫好像是老相识,拉着手跑回了家,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这是在老四记忆中过得最温馨的一个春节,也是陈家人仅有的一次团圆。可惜时间太短,初三刚过,老四便回到了省城。
老天爷总是和人们开着有大有小的玩笑,正月还没有过完,老四和曲仙正准备到学校看看返校的学生,电话响了。
“四叔,四叔,快回来,我叔叔,我爸爸,车祸,死了!”电话里的吴鑫已经泣不成声。
唯一让老二能有一点安慰的,也许就是这时的吴鑫终于叫了他一声爸爸,让他当了一回父亲。
等老四回到家,老二已经被放进了白茬子棺木里。老四用了最大的力气双手把棺材的得盖头扶起来,一行行清泪滴到了二哥没有血色的脸上。
“爸爸一大早骑着摩托车去县城给我买东西,被一辆大货车撞飞了,等人们发现了,车跑了,人死了。”带着孝帽跪在灵前的吴鑫给老四讲着出事的情况。
老三直直地炕头上躺着,看见老四回来,眼都没眨。
十一
地里的庄稼荒了,老三不管不看,翠娥把洗好的衣服放在他跟前,几天也懒得去换。
自从二哥离世,老三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白天埋头睡觉,晚上彻夜亮着灯,看着墙上的照片发呆。
“老四,你给想个法子,这样下去,怎么是好呢?”嫂子隔几天就给老四打电话,说着老三的事,止不住在电话里就哭了。
“是不是又犯病了呢,等忙过这一阵,我回去带他去医院查查。”老四还想问点什么,嫂子那面已经把电话挂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直到了冬季,相安无事,总以为没事了,。
年前,曲仙住进了医院,马上就要临产了,老四和岳母寸步不离地守着,也把家里的事忘了。
就在儿子的哭声在产房响起,就在老四实实在在地当上父亲的那一刻,岳父曲教授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递给老四一样东西。
“家里的挂号信,赶快拆开看看!”也许是爬楼梯跑得太快,曲教授喘着气和老四说话。
信是老三写来的,在这个通讯工具如此发达的时代,收到一封挂号信确实少见,难怪让曲教授如此焦急。
撕开信封,竟有好几页。信纸好像被水湿过,皱皱巴巴,边边角角上沾满了黑呼呼的指头印迹。老四猜想,一定是老三的泪水。
老四把信打开,慢慢地读起来。
“老四,见字如面。
夜已经很深了,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墙上挂着父母的照片,也有哥哥嫂子的照片,总感觉他们要和我说话,三哥我好害怕。
一晃二哥走了就要一年了,这一年,家里的变故太大了,大的几乎就要把我打趴下。
二嫂是好人,来我们家也快十年了,忙里忙外,从没有嫌弃我们家。我也把她当亲人看待,把吴鑫当亲侄女疼爱。二哥死后,有人和我说,能不能和翠娥再成一个家,说真话,起初我也动过心。可是静下心来再想,翠娥是我的嫂子,真要过在一起,那有多不自在?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三年卧床不起,让妈妈吃尽了苦头,给我自己也留下了病根。二哥在世的时候,重活累活全是他干,我只能给他搭个边套,怎么能撑起一个家?
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和你说。临近冬天,翠娥的前夫憨柱突然从南方回来了,看样子是有了点钱,开着车来家里找翠娥和吴鑫。三个人在车里整整坐了半个上。下车后,翠娥的脸上挂满了泪,但是我能看出来,她的内心是高兴的,她的眼神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憨柱。两人有说有笑,好像男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刚回家。
吴鑫和我说,她的爸爸在外面打工赚了钱,这次回来把所有欠债都还清了,可以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了。
老四啊,以前我不信命,但是现在我认命了。三哥我这一生的活法都是命里注定的,我的后半生就这样在孤独和回忆中走完。这样想着,我浑身都在打着冷战。
上个月,翠娥和吴鑫走了,回到本该她们自己的家。临走前,母女俩在二哥的坟前哭得伤心欲绝,是我撕拉硬拽才把她们推上车。
走了,都走了,日子还得过,生活还得继续。三哥会记着二嫂走前嘱咐我的话,开春就好好务弄土地,让死了的亲人安心,让活着的亲人放心。
天就要放明了,我也不再多写了。从小到大,你的路走得最顺溜,一定要善待所有扶你上路的贵人,一定要好好对待你的岳父岳母,还有你的妻子曲仙。如果不嫌弃,农闲了,我坐火车看你们去。”
老三的信看完了,老四的泪水再一次打湿了一页页的信纸。伸手接过曲教授递过来的纸巾,边擦眼泪边说:“爸爸,有劳您了,三哥只是一个人孤单,没事的。”
说完,爷俩一起走进病房,去看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十二
除夕的下午,曲仙出院了。
春节这一天,天气晴朗,朝阳透过窗户照在孩子稚嫩的小脸蛋上,两只眼睛被晃得一眨一眨。全家四口人围成一个圈端详这个这小不点。
“爸爸,该给宝宝起个什么名字呢?”曲仙问。
“我和你妈妈早就琢磨好了,叫明辉!”曲教授本性不改,说话依然不紧不慢。
明辉出生满月的那天,老三没有来,只是用快递寄来了一件包裹。老四一层一层慢慢地把包裹里的红布解开,里面是一个银质的长命锁。老三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一定要给娃儿挂上,明辉是咱陈家的骨血。
老三的孤独是个性的,也是社会的,其中更少不了人性方面的因素。当一个人在本该合家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除夕夜,独守空房,思念离去的亲人,回忆自己多半生的历程,他是痛苦的,而比这些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去倾诉,和谁去交流,不知道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他明天的路该如何走。
其实,如果能续篇,老三的未来会有许多种设想,但唯一不能看到,也不愿看到的是他的颓废和他生活的衰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生活的转折点,只有把昨天的事放下,从阴影里走出,寻找太阳能照射到的地方,才有可能把自己潮湿的心重新温暖。
明辉是一个名字,也是作者对未来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