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村里人对梦山姑可是敬畏有加，认定她是观世音派到乡村的保护神。
　　 几天后，村里几个青年结伴，要去中缅边境，参加景颇族人的抗日武装。梦山姑一路跟着，三旺爷爷好说歹讲，也劝不回她。她说，她不想打仗，更不想杀人，她没忘记他娘的临终嘱托，只想跟在身边，每天早晚祈祷，保佑他今生今世平平安安。他们都没参加游击队，还没走到腾冲，途中就被盟军征用，加入滇缅公路护路队。梦山姑是女的，在后方医院做了看护人员。
　　 三旺奶奶醋劲大，以为他们俩私奔，寻死觅活，几次跳下怒江，都被乡里人救起。抗战胜利后，梦三姑和三旺爷爷、还有那几个青年回到乡村。虽然回来，而且村里那几个青年人也为他们的清白作证，但三旺奶奶还是耿耿于怀，以为他们私下肯定有扯不清的关系。多少年来，为这事总是纠缠不清。解放后，随着镇压地富反坏右运动掀起，三旺奶奶偷偷找到南下武装工作团，告发梦山姑的来历不明。没想到，这一告，却给三旺爷爷告出一个爹。工作团听了三旺奶奶的检举，很重视，张团长亲自派人到乡村把梦山梦和三旺爷爷带到县城。盘查之下，弄清三旺爷爷和自己一样是东北人，而且是同个省，同个城市，同住在一条街区。再问下去，张团长泪流满面，把三旺爷爷拥到怀里。
　　 张团长早年是地下党，在城工部工作，因为叛徒告发，和其他同事撤离，逃到山里找抗联队伍。他前脚刚走，后脚鬼子特高课课长就带人赶到他家中，看人跑了，忙令手下人追击，自己留下来拷问张团长的家人。问他们，平时都有谁常到家中，做些什么？见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恼羞成怒，一把东洋刀挥过来，先是砍死张团长的父亲。张团长母亲扑过去找他拚命，也一刀被他捅死在脚下。张团长妻子扑在两老身上失声痛哭，鬼子兽性大发。就在这时，三旺爷爷从门外冲进院子，和鬼子也撕打成一团，最后，被鬼子斩下了左臂。
　　 抗战胜利后，张团长回到家中，已经是庭院荒芜，一问邻居，那天夜里，他们家惨遭灭门之灾。
　　 三旺爷爷回村之后，把三旺奶奶臭骂一顿，警告她别再乱嚼舌根，如果梦山姑有个三长两短，跟她没完。没多久，张团长要带部队参加抗美援朝，临走前来到乡村，告诉三旺爷爷，前两年在家乡他又组建新家庭，等抗美援朝胜利后，再来接他一起回东北生活，还悄悄和梦山姑密谈很久。张团长最后是一去杳无音讯，也不知道他上战场后是死是活。
　　 村里人想知道梦山姑的以前，问三旺爷爷，他对此绝口不提，好像在为她守着一桩天大的秘密。三旺奶奶自从那次告密事件之后，也是闭口如缄。
　　
　　 六
　　 小时候，我和村里所有人一样，都坚信梦山姑就算不是神也是某个神灵的替身。
　　 七十年代初，公社卫生院响应上级号召，掀起抓革命促生产，卫生院办起土药厂。那院长是省城一家医院有名的内科医生，五七年反右派被下放到乡村医院。有一天，院长找上家门，恳请梦山姑参加土药厂的生产工作，还可以到中医室坐诊，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算是医院的赤脚医生编制，每月给她一份固定的工资。梦山姑竭力推辞，说自己一个老妇人哪知道生产什么药，看什么病。
　　 院长毫不客气：“我专门研究过你平日装神弄鬼时给病人服用的药丸和粉剂，那些都是从草药中提炼出来的浓缩物，你不仅熟悉草药，懂看病，而且，对药剂学特别精通，要说制药专业，我还要拜你这位前辈高人为师。”
　　 梦山姑听了，暗暗吃惊，这院长算是有心人，什么时候注意上自己都浑然不知。在乡村相处几十年，她和吃公家饭的人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如果他要告发，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那几年，自己早就成为牛鬼蛇神，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事。
　　 院长接着又上门几次，也许是出于感激，梦山姑答应了，到卫生院当名赤脚医生。
　　 乡里人也知道了，梦山姑烧香拜佛给病人服下的圣水、神丸，原来是山上长出的草草根根。梦山姑的确是在帮人看病，无论认识、不认识，当事人都必须在场，哪怕病人快咽气，抬也要抬到家里来。作法前，她对病人又看又摸，说是在瞧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身附体。然后到那间昏暗的小柴房，关上门，请神仙下凡，接着才到大厅作法。做完法事，又让病人服下作法时供在神案上的圣水，再到厅堂屏风后面，取出几帖画有符的草纸包好的草药或药丸子，吩咐他们服用方法。也有的病人服下圣水之后，她会从屏风后空手而出，无奈地说，自己法力不够，叫他们赶紧另请高明。
　　 我记得我还央求过她，要她把观音菩萨请来和我说说天上的故事，梦山姑点着我的小脑门，总是笑而不语。
　　 我小时候还常常跟梦山姑上山采草药，挖树根。她告诉我，这是她死去的婆婆和男人教她的。她也教我各种草药的名称，还有识别方法。我最怕她晚上在家煎熬草药，一口专用铁锅，架在柴房火盆上，有时是几十种草药混杂一起，整栋房子都是一股刺鼻的药味，都能从空气中品到它的辛酸苦辣。直到把草药捞出，把汤水熬得像麦芽糖似的浓稠，她才拌上蜂蜜，盛到小土罐里，放在那间平时不让人进去，摆满瓶瓶罐罐的小柴房。
　　 不过，卫生院院长虽然把梦山姑拉下了神坛，但村里老老少少还是亲亲热热地喊她梦山姑，对她的尊重有增无减。
　　
　　 七
　　 春节，我曾回过乡村一趟，几个认她做老奶的，早就商量好在正月里给她做寿。我们都觉得她老了，走路都不大利索，几次问她年龄，她都说：“忘了，让阎王爷惦记着，不是好事。”
　　 寿宴是初五小元宵办的，过了这天，乡村的年算是过完，该上山的上山，该下田的下田，该出行的出行，新的一年从初六正式开始。
　　 那天，大家在大榕树下吃完寿宴，梦山姑特意装了几样小菜，还有几帖中药，让我到村西头看三旺爷爷。说他也是人间的客人了，看一次算一次。我到了三旺家，三旺爷爷卧床已经差不多半年，精神一直是恍恍惚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三旺娘说，如果不是梦山姑隔三差五地送草药上门，早到阴间生死薄划号去了。
　　 我进了门，三旺爷爷耳尖，问道：“谁来了？”
　　 三旺娘答腔：“梦山姑送药来了。”
　　 接着又对我说：“你们说话，我还要到地头割猪草。”
　　 “小野纯子，又麻烦你了。”三旺娘走后，三旺爷爷似乎在床上挣扎着想爬起来，他以为是梦山姑来看他。
　　 小野纯子？梦山姑叫小野纯子。我怔了一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梦山姑叫小野纯子。我走进三旺爷爷的房间，他的独臂正撑在床上，见是我，身体颓然重重落到床上，看来此时他是清醒的：“嫩妹子呀，你老祖身子骨还好吗？”
　　 我坐在床沿，紧紧地拉着三旺爷爷的手：“爷爷，我老祖叫小野纯子，她不是中国人？”
　　 我突然想起，在县城读高中，我把平日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一台放音机带回村里，让梦山姑听个稀罕。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播放一曲日本电影《人证》中的主题歌，那是用日语原唱的。我惊奇地发现本来站在我身边看我摆弄放音机的梦山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开始是沉默不语，陷入深思，接着便是老泪纵横。当时我便没往别处想，只是震撼于音乐的魅力，居然可以让一个老人有如此强烈的反响。
　　 三旺爷爷犹豫半天，终于开口：“嫩妹子，你是纯子的唯一亲人，她的身世，应该要让你知道了。”
　　
　　 八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向我证实：梦山姑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纯子父亲早年从日本来到中国，在哈尔滨开了一家西医馆，铺面租在三旺爷爷家隔壁，当时三旺爷爷的父、母亲都是学校老师，两家来往甚密。她和三旺爷爷从小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后，虽然没有挑明，彼此心中都有那么一种意思。
　　 “九·一八”事变发生前夕，纯子的叔叔从日本来到中国，也是学医的，这次来投靠哥哥，是想在中国也开一家医馆。不料，他来后不久，纯子父母却莫名其妙地失踪。纯子叔叔接手了医馆。失去亲人的纯子只好跟叔叔一起生活。那时，纯子已经进入基督教会办的学堂学医。三旺爷爷国高毕业后，到铁路上班去了，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关系。
　　 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纯子叔叔关闭了医馆，不知去向。三旺爷爷和纯子也没有了往来。
　　 那天晚上，纯子突然来到三旺爷爷家中，告诉三旺爷爷父亲，叫他赶紧逃跑，特高课的人马上要来抓他。三旺爷爷的父亲吩咐家人，收拾好东西后马上离开，去投靠亲戚，自己也赶紧出门通知其他同志转移。纯子正准备离去，当特高课课长的叔叔已经带着特务们赶来，把她堵在了屋里。三旺爷爷下夜班回来，见了院子里悲惨的一幕，冲上去要找鬼子拚命，最后被砍下了左臂。这时，躲在屋里的纯子才冲了出来，护在三旺爷爷身前。纯子叔叔看她现身，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破口大骂，说她和她父母亲一样，都是大和民族的败类，接着他从身上掏出手枪，递给她，要么开枪把这个中国青年人打死，要么自己自尽，向天皇谢罪。纯子对父母的死本来就怀疑跟这位叔叔有关，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气愤之余，下意识地把枪口对准叔叔，扣下了板机。鬼子死后，三旺爷爷的母亲拉着纯子的手，指着三旺爷爷的断臂，一句话也没说就死去了。刚才在反抗鬼子兽行时，她的胸口已经中了鬼子一刀。乘其它鬼子还没赶到，纯子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硬是把三旺爷爷背到背上，凭着自己是日本国民的身份，巧妙地逃离了哈尔滨，随着逃避战争的难民，一路南下……
　　 我还弄明白了，原来鬼子那次淮备屠杀乡民，带队的中佐原来就是他叔叔部下，他的儿子也是纯子的同学。那天传令兵骑马赶到村庄，就是告诉鬼子中佐，他儿子在华北战场已经为天皇玉碎。正当鬼子恼羞成怒，准备把一肚子火冲村民发出的千钓一刻，梦山姑演出一场鬼魂附体大戏，借他儿子之口，吓唬他，如果屠杀这些无辜的村民，他的魂魄就回不到太平洋上那个岛屿，只能在异国他乡做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别看中国人烧香拜佛勤快，说起神灵，日本人比中国人还迷信。
　　 听完三旺爷爷讲的故事，我回到了家里，看到梦山姑，她正在喜滋滋地抚摸着那些喊她老祖的孩子们送来的一件件礼物，是那么的安详。我想，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纯子的人，不想再有任何零碎记忆，让她过得不开心。
　　 我从小在梦山姑身边长大，虽然亲生父母近在咫尺，但很少来往。刚懂事时，梦山姑还会劝我：“嫩妹子，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当初也是没办法，可别记仇。”
　　 虽然平日见了他们也喊一声爹、娘，但的确生疏得很，就像是和客人打招呼，也许是他们对我缺少抚育之情。每当梦山姑这么说，我会心慌得要命，仿佛她真的不要我似的，因为我的心身，已经注入了她满满的母爱：“老祖，我不恨他们，你别赶我出家门，这一辈子我都要你陪。”
　　 这样的话题每次说完，梦山姑总是欣慰地把我揽到怀里：“傻孩子，人老就会死去，老祖怎么能陪你一辈子，老祖想你陪我一辈子也是不可能的，长大了，你还要嫁人。”
　　 我撒娇地在梦山姑怀里磨来蹭去：“我不嫁人，我就要跟你在一起。老祖是神仙，神仙是不会死的，长大了我也要做梦山姑，当神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梦山姑哑然失笑，拍拍我的头：“这世上哪来什么神仙，如果真有，人间就没有那么多的苦和难。”
　　 梦山姑的这句话，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世上的确没神仙，就算有，他们也无能为力。因为苦和难都是伴随着贫困、落后、人类自身的贪婪和各种无法满足的欲望诞生的，人间不可能是天堂。
　　
　　 九
　　 梦山姑死了，当时我在州医院实习。三旺发到卫校的电报，也是三天后才转到我的手中。
　　 回到乡村，多么希望看到屋檐前挂着的一块块腊肉、一串串红辣椒，还有一砣砣金灿灿的苞谷。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的梦山姑，我的家园。
　　 大榕树下，村民们临时搭起了简易凉棚，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五颜六色被单挂在棚内，还写着挽联，如天然的屏风。这就是梦山姑的灵堂。
　　 南方三月，开始转热，这几天却凉爽得出奇，还飘着牛毛细雨。大榕树上叶片，时不时落下水滴，就像梦山姑往日给病人做法事时，拿着树枝，醮着圣水，从空中洒落。
　　 梦山姑躺在竹椅上，一条雪白棉布覆盖到胸口，像睡着一般，露出一张安祥的脸庞。几个上年纪的村妇，顾不上忌讳，心甘情愿帮她擦洗身子，换上村民自发捐出的寿衣，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没有哭，俯下身体，吻着她那稍显黄色的额头，然后帮她把一蓬茂密的黑发捋顺，盘到头顶。依依不舍地围着竹椅也不知道转了多长时间，在乡村老人的催促下，才不忍地把白布拉上，覆盖住她的全身。我是她唯一的亲人，这些都必须由我来做，别人是不能代替的。随后，几个壮年村民，怕惊醒她似的，轻手轻脚地抬起她身体，小心翼翼放入那口油得漆黑、写有福字的上好楠木棺材内收敛。
　　 晚上，我去三旺家看三旺爷爷。三旺他爹问我：“嫩妹子，你打算老祖什么时候下葬？”
　　 让我感到非常惊愕的是，三旺他爹接着说：“坟地我请阴阳先生看好了，也挖好了，就等你回来，把两位老人合葬一处。”
　　 三旺他爹看出我的不安，淡淡地继续道：“这是我娘临终前的交代，她说，她敬重你老祖的情义和为人。有情人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别让他们再分离。”
　　 我在梦山姑旁守了一夜，好像和她说了一宿的话。第二天一早，村里石匠找来：“嫩妹子，这墓碑上该刻什么名字，大家都不知道你老祖姓啥叫啥？”
　　 我寻思好一会，下了决心，人死了，秘密没必要再成为秘密：“就刻上小野纯子吧。”
　　 四个字的人名，年长的村民以为听错，还没反应过来，年轻的开始窃窃私语。
　　 是的，四个字的人名。梦山姑是哪里人不重要了，她在中国生活大半生，和我们一样，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她留在哪里都一样，哪里的土地都不会拒绝好人。
　　 那天出葬，乡村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唢呐声声，幡旗隐隐，炮仗轰鸣，队伍好长、好长。
　　 梦山姑走了，我没有当梦山姑，乡村再也没有梦山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