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我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小说)
我们需要钱和仁慈。
弗林先生说多了竟然喘起来,弗林太太打断了他。他掏出一个小本子,他的手有点抖,他把所有的金额记下来,让我签上字,又给了我一张收据。
他紧握我的手说了声谢谢,又对小红盒子挥了下手,弗林太太把我这卖火柴的小女孩拥在怀里抚摸了一番,又亲了一下,我忽然发现她的动作怎么和黛西的是如此相像呢?
他们走了,我送到了门外,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蹒跚的身影走在长长的大街上,渐渐地消失在了西垂的阳光里。
我突然看到了黛西,她直立在萧瑟的秋风中,几根头发和着风轻拂着她的脸,她忧郁的双眼伴着弗林夫妇的背影,尾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很远的马路尽头。
我感到后悔,我应该开车送他们呀!
三
我还是做我的生意,我的小红盒子陪伴着我,她依然无语,她等待,她平静,她微笑,她就是我的女儿。
小饭店里总不乏一些精彩,有啼笑皆非,也有惊心动魄。
我们的柜台侧连着一长长的玻璃的透明烘箱,很典型的英式食品柜。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它时,印象最深刻就是里面的香肠和馅饼,记得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里的主人翁匹普吗,就是偷了家里的一个馅饼救了逃犯马格韦契,从此便拉开了他那丰富多彩的人生。为了体会匹普当年的味儿,我特意在诸多的中餐边放了馅饼和英式香肠,我喜欢闻中西混合的味儿,鬼佬们也喜欢闻,卖的不错,添了我的生意。
香肠在烘箱里被烤的吱吱冒油,那牛扒和土豆馅饼的味儿从烘箱的夹缝里冒出来,迷迷的诱人,诱得大人孩子们都情难自禁了。
很晚了,餐馆里已是人去台空,好安静。突然来了三个夜游的鬼佬儿,三人衣冠整洁,一派绅士风度,和蔼地笑着,客气地要了一份外卖,便耐心地等。我和妻都有点累了,踯回后台,一杯咖啡,慢慢地品着。
一位绅士把手伸向了烘箱,长长的手臂越过暖暖的食柜,不慌不忙地拉开玻璃的小门儿,手伸向那香肠和馅饼,一根一根地装进口袋,整整五根,他又摸了一块牛扒馅饼,拿出来示意那二位,那二位也是挺有礼貌地点点头,还说了声谢谢。事毕,他轻轻地毫无慌乱地关上了玻璃门儿,依然是彬彬有礼地等待。我突然笑了起来,三个人三个匹普,英国绅士,偷东西的活儿,也干得如此优雅。
我咳嗽了一声,算是通知他们。三个人马上没事人一般,把笑容堆上了脸,我包裹好他们点的餐,接过递上来的二十英镑,告诉他们要的餐是七英镑五十便士,加上刚才“拨拉拨拉”他们的偷窃,一共十五英镑。三位匹普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互相对望了一下,依然是昂着头,高傲而尊贵,告诉我:“留着零头吧,别找啦!”
几个人出了餐馆,身后的门一关上,便异口同声“拨拉拨拉!”哈哈大笑起来,吓得隔壁丹尼家的狗也一阵的汪汪。过了一小会儿,一位匹普推开了门,伸头探脑地看看天花,看看四周的墙壁,我心里一阵乐,我的监视录像是隐形的,藏在灯笼里呢。
就着这个机会,当着这位匹普的面,我把他们的找零,五个一镑的硬币,放进了小红盒子。
妻子从后面走出来,心疼地叫着:“他怎么不怕烫呀!一百二十度啊!”
我看着我的红盒子,我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把她端在手里,亲热地对她说:“我们谢谢匹普们,他们不会把你偷去的!”
渐渐地,我发现,那小红盒子已印进了我的心里,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会时刻留意她、在意她、牵挂着她。等到圣诞节的前几天,那小红盒子又满了,我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又要高兴啦,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美。
圣诞的前夕总是很忙,收银机里面的钱总得要一次次地被掏空,再满再掏空,等到不用再掏了,已是午夜时分,要关门了。
英国的冬天向来不讨人喜欢,风裹着雨一片凄惨,大街上路灯灰暗空无一人,房子和灯杆,一条迷路的狗,都在瑟瑟发抖。
我突然想起了黛西,她在哪呢?
进来了两个小青年,风雨里钻进来,竟然裹着个脸,四只眼睛闪熠熠地环顾了一下店堂,一个人又打开门到外面左右张望了一下,另一个走到我面前,突然右手一举,一枝枪对着我的脑门,“打劫呀”天老爷啊,这回摊到我啦!
“打开钱柜!快!”另一个双手托着个黑色塑料袋,张开口子一个大黑洞,示意我钱柜里的钱都要倒进这个大黑洞里。我赶紧拉出钱柜,心甘情愿地呼噜一下全倒空了,脑袋被枪口顶着是又痛又恐惧,一阵阵的颤抖。我这一辈子在父母妻子阿姨面前从来没这么乖过,没这么怂过。
“怎么就这一点,几十个镑啊!我们来要饭啦?!”那小子拿起我的红盒子猛敲着柜台,我的小红盒子里现在至少也有一百五十英镑了。他竟然亲了一下这装满了钱的红盒子,对着它说了句:“亲爱的没你事,别害怕!”哐当一下放回到了柜台上。
我说:“我去后边拿,我去后边拿。”“快呀!你磨蹭个蛋呀!”我当然是乖乖地转身拿钱,脑袋后面、背后面一阵阵凉气。一进后堂,我顺手嘭一下关上门,极速地扣上,侧着身子拼着老命狂叫:“伙计们,打劫啦!拉警报啊!”此时此刻,我这一辈子也从来没这么勇敢敏捷,这么英雄好汉过。
“噌”的一声,大厨亮起了砍骨刀,那寒光咄咄逼人。我一时大喜,没辜负我呀,没白疼他!
店里店外警报声大作,真是壮胆啊,振奋人心啊!我一看闭路电视,一个人毛也没了,突然就了无声息。这时,老婆从楼上蹭蹭地跑下来,“怎么回事啊?你们怎么都拿着刀哇?你坐在地下干什么?”
我一声长吁,浑身软绵绵的,告诉老婆:“没什么,咱们演习啦!”
我打开了门朝柜台走去,那红盒子还立在那儿,我心里一阵的辛酸,我把我的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
老婆咬着我的耳朵告诉我:“黛西在楼上大厨的房间里呢!”
后来的日子里,风啊雨啊,冷啊热啊,弗林夫妇都是照常来,二人形影不离,还有那辆老是喘着气的破车。弗林还是像个采药老头,弗林太太也总是乐呵呵地冒着热气。两个老人,两个义工,两个夕阳里相伴的身影……
四
有一天弗林先生问我:“我想给一个孩子过生日,可不可以在这儿单独聚会一次?”我说:“行啊,星期天我们不营业,我把大厅都给你!”
我告诉了大厨,他硬要我给他三倍工钱才干。我看看他,看看我那卖火柴的小女孩,想起了弗林夫妇,想起了倦缩的黛西,我说:“行!”心里却是好大的不悦,他知道我现在离不开他。
有人背后说这位大厨是我捡来的一个大便宜,不是工钱便宜,是我这个伯乐得了一个便宜,这家伙一手好厨艺。
谁都知道伦敦中国城的那个凉亭,每到周末,找工的便在那儿盼望,工人短缺的老板们也到这儿盼望,希望能得到领兵的大将呢。那天我在那儿转悠,盼望了半天也不见一个,有凑上来的,交谈了一二个回合就知是菜鸟。特拉法加广场上石柱的影子,随着暮阳移到了凉亭,我形单影只,失望至极,当明天餐馆开门时,厨房里会是什么样?
此时,大厨此时应运而生了,当他从黑暗里向我走来后,我一看那手就是握大勺的手,乡音里面都是厨房的味儿。我就奇了怪这么好的一个大师傅怎么就没人要?就因为他没有本地的经验?他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拉着他的手也不放,我把他塞进了汽车,告诉他:“我要你啦!”
他有点惶恐,身体在抖,我一边驾车一边铺开来,“第一星期我付你两百八十英镑,第二星期三百五十英镑,等你全上了手,付你四百英镑一星期,怎么样?”他张着口居然没反应,我赶紧补充:“今后厨房都可以交给你,餐馆的楼上有免费的住宿,你一人一间,一天廿四小时热水,饮食都是免费的,所得税我帮你付,这儿看病住院都不用花钱,上学也不用花钱,没有学杂费什么的,还有免费的校车接送。哎,你有孩子吗?对了,你有工作准证吗?”
我感到奇怪,怎么是我在讨好他呀?我是怕他跑掉了?
突然他开始点头,是身子和脑袋一道联动,像极了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嗷嗷叫着奔向猎物,奔向我。
仅仅几天我就被他俘虏啦,这家伙炖、炒、蒸、炸、煎、烤、烩、煸、焗,几乎无一不会,我大喜过望,也心生忐忑,我提心吊胆地问他:“你有身份吗?”
“没有。”我翘起的脑袋立即应声而落,是重重的垂下,黄鼠狼抓鸡毛空欢喜,我就是那只黄鼠狼。
我不能用他,不敢用他,我不能违反法律,我不愿因为雇用了非法移民而在监牢里数日子,不愿辛苦打拼却让移民局敲去我四万英镑,也不愿给自己留下犯罪记录,我告诉他:“你走吧。”
“老板,家里的地都不能种啦,被化工厂污染了,我的父母得了癌症,死啦,我的四岁儿子也得了白血病,死啦,他痛死在我的怀里,临死前他看着我,说爸爸怎么哭了。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得了绝症等死的呀,我们大家举着毛主席的像去化工厂讨说法,都被打了,被抓了,我们这是聚众闹事吗?我想卖掉房子远走他乡,可是没人要,我想卖土地,土地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老婆是自己的也回了娘家。老板呀,我偷渡的费用是三十万人民币啊,还欠着啦!”
他哭了,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的故事,走投无路的人说出的这样话,令人撕心裂肺,而我能是铁石心肠?
“这是什么世道啊!”他突然地跪了下来,“老板啊,你看到我的包包了吗?那是我儿子的骨灰,我带着他黑天白夜走了近一万公里,我不愿再把他埋在家乡,我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土啊!”
“老板,帮帮忙啊,别赶我!”
“你是菩萨心肠,是天主!”
“老板,我可以白干一阵子!”
“咱们都是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都是……”
我似乎不为所动,他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失望地低下头,慢慢地站起来,口中喃喃:“我抱着儿子的骨灰在伦敦的桥洞下睡了两个月,天冷了,你能不能送我床旧的毛毯,我回那儿,我怕他冻着。好,我走,不麻烦你了。”
“别走!你留下!”
我发现我的声音就像是被压之后的某种喷发,一种释放,一种痛快。现在的法律,我可以弃之不顾,我的人性告诉我,我应该这么做,值得!
他留下了,我也忙了,我去市民咨询处了解了一些情况,带回了一份表格,告诉他:“别编故事,就把你说的填上,我帮你申请政治避难!”他千恩万谢,将信将疑。
一个月后,英国内政部的复函下来,他被拒了,那里面有一句话是:“我们不能接受你所提供的政治避难理由!”
我已经被陷了进去,我需要这个大厨,我太爱他的手艺了,我得送佛到西天,于是就为他编起了谎言,聘请了律师,最后的挣扎就是把内政部拉上法庭。
法庭上大厨的陈述不到一半,我就听见有人啜泣,他慷慨陈词、声泪俱下,控诉利如剑刃,一字一句不容置疑,那正儿八经的谎言还没说呢,法官就敲了锤子,这回是内政部的决定变成不可接受了,法官直斥经办官员毫无同情心,违背了国际人权法和英国法律,必须纠正!
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咱们的大厨有权在这个国家呆下去啦!
官司赢了,只是两个礼拜,内政部向法律低头,乖乖地寄来了大厨的身份证明,他揣在怀里,在厨房里来回晃荡,口中念念有词:“命啊!命啊!哈哈哈!万岁!万岁!万万岁!”
晚上在被窝里,老婆掐了我一把,“说,你都帮他瞎编了什么啦?”
“天机不可泄露,良心有愧!”
这种喜气在店堂里洋溢了好久,停留在大厨的心里。我看看我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也一定停留在她的心里。
晚阳温馨,大厨站在前堂柜台边,他伴着我的小女孩,一个伙计开玩笑地说:“你们看看大厨像不像头狼?”他嘿嘿一笑,把红匣子抓在手里上下左右拼命摇,又哐当一声砸在柜台上,“这个设计真TMD不错,吞钱容易吐钱难啊!”
五
星期天,弗林和孩子们来了,好家伙,十二个,五个女孩,七个男孩,最大的不超过十三岁,小的也就是七八岁。女孩子们衣着鲜艳,男孩子们也是小绅士一样的着装,餐馆里突然有了一种少有的光亮,家庭一样的温馨。一种莫名的感动袭上我的心头,叩动着我的心肠,默默无语,只想落泪……
他们都是盲童。
弗林和我开心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叫着他们的名字。孩子们好似进了花园的狗儿,他们依次坐满了一桌,像一枚大大的花瓣。
他们在闻,阿迪斯说这是摩纳哥餐馆,科伊说这是英国餐馆,只有尤尼丝说这是中国餐馆。他们在听,听我说话,蒂姆说我是意大利人,沃克说我是阿拉伯人,只有尤尼丝说我是中国人。
弗林告诉我,今天就是尤尼丝的生日,两岁时她的眼神经坏了。我看着尤尼丝,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她有一个漂亮的额头,微凸的眉骨,天生的细眉,她的鼻梁削直,鼻端微微翘起,浅蓝色的眼睛很是美丽,那里面有一片没有消失的光明。
我向她走去,她感受到了我的接近,慢慢地站起来,仰起了她的头,她在微笑。
“是您吗,先生?”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