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雪飞扬(小说)
到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看到有人家了。
爹说,山里人厚道,去碰碰运气,讨点吃的。
爹不拿碗。爹把一只碗石头上一磕,碗就蹦掉一角,再抓把土缺口上抹一抹,你去。
娘端着碗在前,小讨饭跟着,爹殿后。
有个小囡正在跳皮绳。一边一只板凳脚勾着皮绳。她身体在蹦达,脑后的两只羊角辫子一上一下蹦达,嘴里念念有词:吃个六谷糊,爬个山头路,归到家里哟,母鸡在下蛋,谷谷嘎谷谷嘎……黄狗不正常地吠了几声,从门外往门里缩,哼哼叽叽,像是在说啥人呐啥人呢,以前没见过这样的?
爷爷,外面有人!孙女指着门外。
爷爷对黄狗喊一声:滚!狗就缩起脖子夹着尾巴滚一边去了。
看见有人出门来,女人把碗伸一伸,抬一眼就低了眉,有吃的吗?声音发抖。高个子男人头都没抬,低着,那四六分头就份外显眼。老头想,山里人根本就没有留汉奸头的。又想,好像不是汉奸也有留这头的。跳过女人再瞅这男人。长马脸,细条眼,大耳廓厚垂子。这耳朵不错,他想,那屋里坐,锅里有点番薯粥,吃了再说。人进了屋才发现女人脚后跟还贴着个小人儿。
这男人真不太像个男人。女人小孩儿埋着头不吸气地吃,他倒好,一块一块挑着吃。
认识字么?老头问。
认得几个。男人犹豫了下,才吐出这几个字。
写几个看看。老头锅灶口拣了根柴根,指了指地。这泥地已经被踩得乌黑光溜。棍子很有力道地划上几划,显出劲道来。好,好,好,不错,想留在这里不?
想!
好。老头也蹲下地,在地上画了个十字,在交叉处画个圆圈,在东西南北也画上圆圈。说,你们现在在我这里。他指着南边的圈圈,我这里,叫轿山村,五户人家。再指到北边,北边,安全村,五户人家。西边,下田村,五户。东边,方村,五户。中间,有个祠堂,你们先过去安顿了,明后天我会安排人给你们些送吃的。
老头说一句,男人点一次头。
老头没有实言,第二天果然就有人送去一担番薯,一袋六谷粉,一罐猪油,还有一壳篓麦粉,一包盐。祠堂后墙,塌了一角,来人就在那地儿上挖了个坑,四边叠了一圈石块,按上一个铁锅,成了。
过三天,来了一大帮子人,男男女女,自带工具,在离祠堂两百多米远的一块荒地上,挖土掏沟。人站在那沟里和地面齐平的时候,就抬来大青石垫基。石基高出地面半尺时,就垒泥墙。锤泥土的木锤很怪,大圆头,大直柄,须双手抓着柄,直上直下锤,两人一组,对站对锤,嘴里哼哧哼哧,嗨哟,嗨哟。泥土锤实了,就拆掉夹软泥的木夹子,墙就造好一层了。再往上夹木板,倒入湿泥,再锤。
一个来月,墙就竖好了。搭上木梁,摊上几层扎成片儿的宽片儿草,完工了。
成叔家就造得慢。
成叔成婶是小讨饭家搬来的第二年来的,也是秋末。成叔成婶也是先窝在祠堂。为了不影响在祠堂读书的小人儿,俩人白天都在地里头,放夜学小人家都走完了才回。
保雨答应成叔留在这儿,成叔就在小讨饭家下方造房。中间隔一道很高的坎。
小讨饭在家门口,只能看见成叔家屋顶,像只大草帽,做饭时帽子冒烟,像雾重时的山头。
两家近,坎太高,小讨饭下不去坎,他要绕上一圈才能到成叔家。
成叔没有帮工,没有工具,就靠成叔成婶两双手。造房的办法也不一样。挑泥,浇上水,和泥,然后做成一块块方块,天底下晾,半干,就一块块往上叠,一叠就叠了两个月才弄成。搬进去没几天,就下雪了。
下雪了,冷,小讨饭就找地儿烘火。一趟两趟三趟,就和成叔成嫂混熟了。
成叔那第三只耳朵,其实不显眼,不盯着就近儿看,人家都以为是道疤,眼神再差点儿的看它就是个胎记啥的。
小讨饭以前真没注意到成叔的小耳朵,后来就掂记上了。
小讨饭觉得在这山里,保雨就像是个土皇帝,他发句话,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听爹说,保雨还是后生家时就当了村书记,直到现在他还是书记,都当出茧来了。上面派来教书的,来一个走一个,都呆不上半年就跑了,后来上头就派不出人来,再后来,干脆把这里忘记了。所以保雨一见着爹,眼睛都亮了。
见爹答应留下,他还是觉得不放心。你不会呆不了几年就逃了哇,我晓得,城里人吃不起苦。
爹还真犹豫了,他不知道几年以后城里的状况会有啥变化。保雨急了,连抽了三锅烟,那烟一团接一团地呆在保雨面前,然后往屋梁去,犹郁徘徊,形成烟云久久不散。
保雨忽地拿烟杆在鞋底敲,啪啪响,嗖地站起来,带出一股子旋风,手指门外那片树林,说,我祖祖辈辈都活在这个山里,我也要过一辈子,你,为啥就不能够?
爹被他的气势激活了。也挺了挺腰杆,像喝高了酒。你老能过一辈子,那,我也能过一辈子,除非用不着我。
用着的用着的,我山里就缺少先生。
爹答应在这里一辈子了,保雨就改口喊爹为先生了。
爹看一眼小讨饭,我儿子也能一辈子!
好好好!那就好!
小讨饭想,你们的事干嘛要扯上我呢,到时你们都过完了一辈子了,我还早呢,还会知道我怎么过我的一辈子?他对大人的话题不甚感冒,目光游移寻找那两只小辦的囡儿雪花。没见着,想是出门口去了。他出去找又不敢。就用了点心观察保雨家。保雨家客堂宽敞。左右各一间厢房,木板隔离。右间门开着,吸引着他把步子移过去,溜进了门。屋里简单,靠一边墙边一个木架上放着两只颜色暗红的木箱,对墙边铺一张床,里墙边横着一只大木柜,盖子掀开一角。他靠过去,发现柜边和他眼睛齐平,就垫起脚跟,手抓柜边把人往上提,终于看见柜底摊着一层谷子。了然无趣,便想抬腿走人,这一回头正对着床边那片墙,哇!那墙上斜挂着一排火铳,由短铳到长铳,像排肋骨。一、二、三、四……九,整整九杆。他抬手臂对了对短铳,嗯,半个手臂长。那长铳他想不出参照物,只好拿爹来比,竖起来,比爹肯定要高出好多。
怎么使?扛着走,可以,但打野兽是吃不消端平的,只能架在石块上,一扣,轰,窜出去一团火,带出一团烟,那烟澎化,像团蘑菇黑云。
真过瘾,他想,这和打小钢炮不是一样么?书儿——书儿——爹的喊声寻了过来,他只好遗憾地放弃上床取一杆扛一扛瞄一瞄的念头。
什么?保雨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小人儿,输儿?太难听了怎么可以叫输儿?
是“书”。爹说。
没错,是“输”啊,我耳朵没有聋。
爹耸了耸肩,食指在自个面前空中一笔一画写出“书”字。面对这随写随消失的字,保雨一脸懵懂。爹就拣根棍子,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个大大的“书”。保雨脑袋一时歪左一时歪右地瞅,不认识。见爹直直盯着他,才恍然。将脚从“书”字的顶部移到“书”字的底部,终于看明白了。哦哦哦,是这个“书”不是那个“输”啊。
也不对,这小名是拿来叫的,又不是拿来写的,听去还是“输”。小名啊要取贱的小人家命才贱才不会生病,好养得像狗一样。保雨想到先生一家出现在家门口时那场景,讨要东西吃。那就叫讨饭吧,这小名好叫,不会错。
爹觉得这名确实贱,保雨说得,也有道理,当下活着最重要。
行,听保雨叔的,就叫讨饭吧!
听说来了先生,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小人家的,大人家领着小人家来拜访先生一家人,送些土货吃的用的。那住在祠堂时的前半个月,祠堂就没断过人。
祖狗也来了。
祖狗和人家不一样,他是光棍。
那是小讨饭家住进祠堂第五天。那天保雨也来了,比祖狗迟了半个小时。保雨属狗,鼻子跟狗一样灵。小讨饭后来听保雨跟爹说,那天吃了午饭本来是想困一觉,头天夜里打野货,番薯地六谷地茶叶地里转了一夜,午前烧水退毛破野兔,所以人吃力去了,想困一觉再送点野兔肉给先生。但就是困不去,右眼皮不停地跳,不是好兆头,想来想去不放心先生,就赶来祠堂。
刚进祠堂门,就看见祖狗用长铳顶着先生的脑门,把先生逼到墙角。
小讨饭觉着那天爹并不怕祖狗。和爹以前见着绿衣裳红袖套的就哆嗦就腿软反差很大。
那天爹换上了他喜欢穿的蓝长掛,被祖狗逼着像只长壁虎一样贴着墙。爹细眯眼发怒,像刀割成的两条缝。
祖狗嘴里发出怪音:臭坏人,啪、啪、啪,打死你。
小讨饭觉着那枪头像是顶着自个儿脑门心,一圈儿一圈儿地凉,心里一波一波起痒痒,就有股冲上去夺枪的冲动。杀死你个死扁头,他心里咒骂,他觉着骂祖狗扁头和骂人家瞎子跛子,是一样恶毒的,是向人家伤口撒盐。他奇怪竟有人的头长成扁的,还没有脖子,扁头直接架在肩上,时刻要跟人干仗的模样。他恶心那模样。他想用铳顶他那扁头,铳头最好是三棱刺刀,就捅进那脑壳,捅进去捅进去,开个窟窿。
保雨腰间解下烟杆,对着那颗扁头就是一下子,声音闷闷的,像敲颗西瓜。竟敢这样对先生,你个没出鬼。祖狗啊哟啊哟抱头叫,一瞅是保雨,就避得远远的。什么先生,不是臭九吗。
嘴再老?滚!祖狗就像保雨家那条被呵的狗,就滚了。
小讨饭很想有一杆火统,火铳不能太短,那不够气派,也不能太长,那端不正不方便,最好和自个个子差不多高。这样就不用怕扁头了。
那扁头整天提着他那杆铳到处晃,就像讨饭子不离打狗棍一样。
小讨饭吃过保雨送来的野猪肉。娘舍不得一次吃完,把一块野猪肉分成若干,每次把肉切成细丝炒萝卜丝,端上桌来。那盘菜怎么看都是萝卜丝炒萝卜丝,哪有肉丝的影子?但嚼在嘴里,那种肉香味浓,明显盖过萝卜味。细嚼中能吃出那种韧劲。
他想打野猪,那他就可以理直气壮跟娘提出来,炖上一大锅大块野猪肉,大吃一顿过过瘾。
保雨那里的火铳是没有希望弄到的,找不到借口。
但成叔可就不一样了,小讨饭和他熟。听爹和娘半夜咬枕头提到过成叔,听爹的意思成叔肯定当过兵,说看他那挺括的身板和走路的架式就是干过伍行的,和平常人不一样。至于当得是啥个兵,就不好说了。说到这关键字眼时,爹和娘的声音突然就变成窃窃耳语,小讨饭就没听清了。
起风了,呜、呜、呜的响声刮着耳朵,像百十条狼狂奔中嘶叫。响声卷起雪片儿,如狂风疾走的云团,海潮般地一波波涌来,天霎时暗淡,像墨水瓢泼而来。
哇………哇……几声狐独粗砺的叫声破空而来。
小讨饭从牛皮袋里掏出小枪,食指套入扣机孔时发现空隙小了,食指粗胖了。黑白世界里寻找声源。远处有模糊的两个黑点点,处于黑白分界线上。他瞄着黑点,啪……啪……嘴里发出枪声,子弹顺声出膛,黑点应声而落,忽侯不见了。吃你的肉,他想,去拣来火堆上烤着吃。呸,他啐了一口,嘴贱,怎么能吃这么晦气的东西。
见着这东西,准要死人。就上个月,这黑鸦在山里魂似地出没,专挑夜边天刚黑时叫,哇……哇……听着凄惶,叫了三天,雪花她大姨咳了三天,死了。死时面若桃花。人葬了,这黑鸦就在坟边大柏树上喊叫了一整天。第二天下起了雨,这鸟就走了。
见鬼,枪湿了,他心脏急跳了几下。他袖子去抹,更见水色,就往衣摆里塞,反复蹭内衣。取出装回牛皮纸袋,封好袋口挂回腰带上。
这东西怕水,成叔说的。
大火炉边,小讨饭大张双腿,肘搁腿膝,手掌爪张,罩在炭火上方,脸庞彤红,冥想丝游,醉眼迷离。他听着成叔的故事,湎于其中。成叔和一帮子兄弟,肩挂枪,行于山路,一路嘻哈,不断有弟兄嘴里冒出荤段子,引来一窝一窝哄闹,有人吹口哨,嘘儿……嘘儿……尖厉刺耳。嘎……嘣……树林里一声脆响。班长嘴正咧得大开,在笑。响声之后,他就觉着嘴角一麻。有人正好看见那嘴巴,像被啥突然咬掉了半边,那破处就突然惨白,忽儿冒出殷红的血,汇集,往下淌。他随手一摸,血糊了一手。他大怒,大喊:奶奶的熊,狗日个土匪,弟兄们,干死他们!
弟兄们就地散开,找地方藏身子,睁眼满山寻找,哪里见得着什么土匪的影子。只听枪声嘎嘣嘎嘣响,东边一响西边一响,都不同地儿。不时有兄弟着了道儿,死伤几个。这样拖着不是个事儿。班长高高举起手,先伸三个指头,然后伸一个指,指指树林。兄弟们领会了意思,三人一组,迅速钻进树林。
后来呢,土匪都死了吗?
没有,土匪太滑头,散在森林里,难找。
那就不管了?
不会,那天没有杀死几个土匪,兄弟倒伤了不少,班长就命令收队了。后来班长找当地人带路,才端了土匪的老窝。
哦,那就是说你杀过人?
杀过!成叔火钳捅了捅火堆,炭火就脱了层灰,更亮堂了,成叔的黑脸也亮堂了些,背影就隐去了。我只杀过坏人。
我也想使枪杀坏人。小讨饭说。但我不会做枪,你会不?
会,但现在不能做。
为啥?
现在会惹上麻烦,你还不懂,以后就懂了。
唉——小讨饭失望极了。不曾想成叔从墙缝里掏出一只纸袋,黄色的,打开时响声干脆。小枪就握在成叔手里了。他又从纸袋里拿出一片肉皮似的东西,擦一遍,那枪就油光锃亮了。
文讲述了朴实的山里人的本真,善良,美好的向往,同时也揭示了丑陋。
结尾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