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多少人来过家里？”这句话在我心里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不过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生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小芳眉头轻轻地蹙了几下，然后扳起指头数了起来。“说不清，百十来个吧！”小芳的脸更加戆红，像鸡冠子。我气势汹汹地追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我洗过脚的客人，我怕外边不安全，所以才带进家里。”小芳说这话的时候，低头盯着我的脚。我的脚在水里颤了一颤，这才意识到我已成为了她洗过脚的男人中的一员，顿时冷冷一笑，开玩笑说：“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过了一次有钱人的生活！”小芳没吭声，把我的一只脚从水里捞出来，搁在她的腿上，擦干了，抹上油，开始揉搓。
　　 小芳按摩的手法一看就是没受过正规的专业培训，按的穴位不准，我尽管心里有些不舒服，由于是第一次接受异性按摩，我也感觉很受用。好好的女孩为什么要靠出卖自己的肉体赚昧心钱？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不由就问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我家在贵州毕节山区的贫困乡村，父亲患了心脏病，要做搭桥手术，医药费需要十一二万元。我妈生了三个女儿，她让我们姐妹三人出去打工，年底各带四万元回家。”她说完，眼泪如同洪水决堤，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又是一个苦情戏的开场，我见得多了，只想昏然睡去，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法抗拒，让我的耳朵和脑子闲不下来，竖着耳朵在听她说。“我爸把我们姐妹送上火车的时候，交代我们，不用告诉他钱是怎么挣来的，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可以干。”我怔了怔，看样子她说的话并非虚言，完全是真的。此刻，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堂堂正正的七尺男人，竟然占可怜的小女孩便宜，本该收二百五十元房租，却耍无赖给人家要四百元，我太龌龊肮脏了！
　　 小芳终于把我的脚洗完了，从头到脚我的每个地方都得到了慰抚，脚也失去了重量，撑不住身子。“离四万还差多少？”我听见自己问女人。“还短三千，眼看就到年底了！”说完，小芳站起身，捶了捶腰。
　　 我急急地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很快又出来，递给她一千元，抱歉地说：“我和你一样，都是打工仔，挣钱不容易，这一千元就当是我为你父亲治病的捐款。”小芳接过钱，泪如雨下，哽咽地说：“大哥，今夜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任你玩，想怎样就怎样！”说完，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尽管她在外面用手狠劲砸门，咚咚咚，嘴里喊着“大哥开门”，可我就是不给她开门……
　　
　　 五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用钥匙打开房门，里面静悄悄的，只见茶几上留有小芳给我的一张纸条，告诉我，她已经搬走了。我顿时觉得屋子很大，能感受到阵阵冷风。我来到她居住过的房间，四处寻找她留下的东西，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不免感到有些失落。
　　 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这期间我总共见过她四面，不，准确的说我总共只见过她两次面，因为另外那两次她是化着浓妆的，我看见的不是她，而是一堆脂粉。平常我下班回家时，她出去上班不在，可我总在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因为屋子里时常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我突然发现沙发左边的扶手上，新盖了一块手帕。那是她留下的，为了遮掩住底下的破洞。这个旧沙发是房主家的，我搬进来时懒得动，就留下了它。由于小芳领来的人大都喜欢在客厅抽烟喝茶，不知谁弾烟灰时，火星子把沙发左边的扶手烧了个大洞。小芳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错，临走的时候，她就想起来用手帕遮掩住那个破洞。
　　 她的这个举动让我对她的好感倍增，我甚至怀疑赶走她是一种莫大的错误。于是我掏出手机，手按着电话键，拨打她的手机号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联系不上她，我就向她发出一条短信：“你在哪里？”可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此后几天，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可她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始终都打不通。
　　 一星期后，那天我下班回家，看见门前坐着一个人，正靠在手提箱上睡觉。那人的头深深埋在两个臂弯里，我看不清她的脸，衣服和箱子我却是认得的。脏兮兮泛着油星子的血红色羽绒服，拉链已经爆开的淡蓝色拉杆箱。是小芳，一点没错。
　　 小芳睡得很死，当我把她推醒时，她嘴角边还流淌着涎水。她的脸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人看上去像个叫花子。我打量了一眼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她进屋。她看出了我的犹豫，笑了笑，说大哥我不会给你增添过多的麻烦，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中午的动车票准备回家。我吃了一惊，问她把钱挣够了吗？她离开这里才一个星期，怎能挣够三千元。莫非她在地上捡了个钱包，里面正好装了三千元？
　　 小芳面带笑容地说：“我大姐在微信上给我留言说，她已把我短的钱挣出来了。”我把她让进了屋。女人走在我的前面，佝偻着腰，一只手护着肚子，样子很是古怪。我的心抽了一抽，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间幽暗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老人出来开门。在苍茫的夜色中，他看见门口站着三个浑身尘土、体态臃肿如水桶的女儿。
　　 “我买了两份盒饭，野山蒜油爆虾，挺香的。”我这才醒悟过来，小芳一直把盒饭捂在身上保暖。她见我不动，就把我推到了饭桌跟前。我想说我吃过了，可是肚子却发出了一阵饥饿的雷鸣。
　　 我们便坐下来，开始吃饭，却都不言语。小芳的额角一会儿鼓，一会儿瘪，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大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也很讨厌我，嫌我脏。”“这话从何说起，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也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谢谢大哥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小芳坐在那泪流满面，哭得像个泪人，接着就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那天，从时代丽都足浴休闲广场下班，我第一次把男人带到我租的房内。完事后，我心里烦闷，就一个人上街散心。每走一步，整个身子都发疼，像被谁痛打了一顿。走到街口，风一吹，我突然醒了。天啊！这是我的第一次，我怎么当初就守节如玉，没给张茂林呢？张茂林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男友。他缠了我好多次，每次我都说，等你考上了大学，再来找我。后来，他真的考上了大学，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却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一个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陌生人。我怎么这样傻，稀里糊涂让人破了戒。”女人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像是一台重复念佛经的收音机。
　　 “那天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河边，越想越郁闷。这才是第一次啊，还得多少次我才能挣够四万块钱？我怕熬不到头，就不想活了。我正要往河堤的栏杆上爬，突然一个高个警察用手拽住我，喝问：“你这女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年纪轻轻自寻短见。”他是这里的片警，见我要自杀，就出手阻止。那个警察是个好人，絮絮叨叨，给我讲了一大通道理，反复告诫我要珍惜生命，因为每个人只有一条命。最后，他领我在一家四川饭店吃了顿米饭，并把我安排在一家成衣专卖店当营业员。我嫌那里挣不下几个钱，这才辞职又跑到了时代丽都足浴休闲广场做洗脚妹。”
　　 我不知听过多少个故事，耳膜早已被各种各样的故事磨出了老茧。我自以为已经练就了一种刀枪不入的功夫，总能用一两句话，或某种表情，来应对那些讲故事的人，叫人觉得我在听，也听进心里了。唯独这个叫小芳的女孩的故事，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不由关心起她来：“你这几天住在哪里？”她低头道：“在同事家里挤一挤。”她说的并不完全是真话，她在同事家里挤了两个晚上，后来同事的男友来了，她只好去长途客运站的候车室里过夜。
　　 “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去高铁站。”她没有推辞，嘴唇轻轻地翕动了一下，我看得出来她还有话说。“大哥，我今晚住，你不收我房租行吗？”她将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踌躇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笑话，这几天我心情特别糟糕，正想找个人唠唠，你正好来了陪我聊天，我不给你付钱便是，哪能还收你的钱。”
　　 我们便接着吃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突然，女人噗嗤一声笑了，问我：“大哥，我知道你看过我的内裤。”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想说“没有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晾内裤的时候，都是面朝外的，可是那天我回家，发现裤子翻了个向，里朝外了。”我的脸皮涨得赤红，烫得像火炭，汗水流下来，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我像是一个窃贼，就在手里捏着赃物的时候，被人逮了个正着。
　　 小芳看着我说：“其实也没什么，男人一个人在外边混，挺不容易，对异性感兴趣，再正常不过了。”我脸上的炭火渐渐暗了下去，赤红缓缓退尽。小芳就有这种本事，把最难堪的事情不动声色地说了，叫人觉得那不过是一桩时常发生的小事。
　　 女人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撕着手指上被中药泡出来的裂皮。撕狠了，流出血来，就把指头含在嘴里咝咝地嘬着……
　　 那晚，还是像从前，我们各住各人的房子，不过是我再次拒绝了小芳。既然我知道了她的一切，也不可能娶她为妻，何必要伤害别人和自己，背负一辈子感情债。
　　 早晨我开车送小芳去动车站。“路上多长个心眼，放点零钱在身边就行了，别在人面前掏钱包晒富，让贼惦记上。”我叮嘱她。她说知道了，钱已经寄给家里了，钱包里只装五十块零用钱。过安检的时候，女人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塞到我的手里，告诉我过一会儿再打开。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打开了纸包，是一条内裤——那条白色的、布边镶着蕾丝、用彩线绣着一朵红玫瑰的内裤。我抬起头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小芳，过完年，你还回来不？”小芳也许听见了，也许根本就没听见，一直都没有回头。小芳拖着蓝色拉杆箱，融入了熙熙攘攘急于回家的人流当中……
　　
　　 六
　　 五年后，我已在A市买了一套两室两厅分期付款的房子。那日，天高云淡，桂花飘香，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幽香，早晨的气息让人舒爽沁心。我和女友梅在公园约会。走过公园的石拱桥，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子手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在前面不远处。女子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长发流水般披在两肩。从身后看秀发蓬松逸动，小男孩看上去两岁多，两人正走在道路两旁盛开着菊花的石板路上。活泼可爱、正是蹒跚学步年龄的小男孩挣开女人的手喊着：妈妈，妈妈。他身体东倒西歪地向前慢跑着。
　　 宝宝慢点，慢慢跑……女子边喊边伸手去接小男孩。那有些耳熟的声音，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着她。是小芳，没错，就是她。
　　 女人清丽秀雅的面容绽开灿烂的笑容，但她的左眼显然没有右眼明亮，甚至木然无光泽。我怔怔地望着她，她跑上去把孩子抱在怀里，微微侧身看我，嘴唇动了下想说点什么，也许看我和女友在一起，最终才没有张开口。
　　 梅挽着我的手臂，看了看女子和孩子，而后盯着我的眼睛追问，我是否认识那位女子？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拍了拍梅的肩，模棱两可地说：“想不起来了，看着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她？”
　　 梅用拳头在我身上捶了两下，故意娇嗔道：“男人都好色！遇到好看的女子都会多看几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