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夜晚(小说)
老米说,我知道你对我和那个女人的事不感兴趣。如果你感兴趣,我会详细对你说的,真的!我们之间的事就像电影演的一样……
我的头变大了,开始是不耐烦,后来是厌倦,再后来是恐惧。这个老米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如果他精神有问题,米青怎么不告诉我呢。老米坐在床上看着我,房间里很静,我听见打呼噜的声音、磨牙的声音以及偶尔发出的梦呓。老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见我不做声,他说,你睡着了吗?我没理他。
老米说,问你个事。顿了一下,他又说,你和米青是什么关系?你知道米青这么多年来不结婚的原因吗?
我不想知道,只要天一亮,米青来了,我会马上离开老米。我躺在那里,而老米依然坐在床上,看我不说话,他叹了一口气。他坐在那里,有那么一刻,我对他突然心生一种怜悯之情。这个自说自话的老头,坐在那里,孤单而无聊。但是,我不想再听他说了,故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老米茫然若失,不再把我当成谈话的对象。我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烦我,嫌我唠叨,其实啊我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对老人还有没有耐心……我睡不着,后来他到底又说了些什么,就不记得了。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睡的时间并不长,大概有三个小时。在我睡着后,老米是不是也睡了,或者他一直坐那里在自言自语,我不得而知。
要不是查房的护士喊我,我会睡到中午的。
你醒醒!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畔说。
我睁开眼,又合上了,咕哝了一句,才几点啊,我再睡一会儿。
那个女人不耐烦地说,睡什么睡?你给我起来!
我再次睁开眼,欠起身,揉了一下眼,才清醒过来。我怎么在医院里?我在医院干什么?我收起折叠椅,去看老米,他居然还在睡着。看到老米,我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去卫生间洗了脸,撒了一泡尿,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有三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短信。短信是米青发来的,她说晚上单位请客,喝了点酒,头疼,就不去医院了。回到病房,刚进门,我就傻掉了。在老米的病床前围满了人,他们正在对老米进行心肺复苏。
老米他怎么?我头脑发蒙,踮起脚尖,去看老米。老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见旁边的心电仪显示的是一条直线。老米,他不会……我不敢往下想,只感觉双腿发软,呼吸短促。不用医生宣布我就知道老米死了。在那一刻,我想溜走。昨夜是我和老米在一起的,而且我们喝了酒,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对他的死我难辞其咎。我怎么向米青交代,怎么向她解释。米青的父亲死了,而我和米青只见过两次面。我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虽然我们见面目的明确,但是我们的关系还未确定。我从病房出来,给米青打电话。
我说,米青,你马上来医院。
米青说,我正上班,暂时走不开。
我说,你必须来医院,马上来。
米青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米青说,是不是我爸……
我说,你别着急,开车慢点,没什么大事的。
米青到了后,并没有我想的那样悲痛欲绝、涕泪四流,似乎老米的死在她的意料中一样。她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好像那个躺在床上死掉的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我的父亲似的。我说,米青,想开点,人都会死的。
米青说,先把我爸送太平间吧。下午我哥他们就来了。
老米死了,他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我不得而知。看上去精瘦的老米,死了却很沉,我忙出一头汗,终于把他送进了太平间。在太平间的大门外,我点上一根烟。我想好了,如果米青问我,我就这样说:老米是在我睡着了时喝的酒,他从哪弄来的酒,我一无所知。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我感觉有些对不起老米,如果我不和他喝酒,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是,米青没问我喝酒的事,她平静地说,昨晚我爸和你说什么了?
我说,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一时想不来了。
米青说,你再仔细想想。
昨天夜里,老米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呢。我当然记得老米说的那些话,虽然他说话颠三倒四,但我记得他说到了他的婚外恋,还有他喜欢收藏古玩以及一口箱子。
米青说,我爸对你谈起过我吗?
我说,好像说起过你,说你小时很漂亮,四岁就会背唐诗。
米青说,还有吗?
我说,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米青说,我们吃饭去吧。
我们是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吃的饭。米青点了两个菜,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说,不喝了,我们还是吃饭吧。正吃着,米青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他哥哥打来的。他的两个哥哥以及两个嫂子已到了,正在火车站。问米青坐几路车到医院。米青说,你们打的,五块钱就到。挂了电话,米青说她不想吃了,就端着杯子喝茶。饭店里的茶,茶汤很浓,但喝到嘴里,感觉却有着一种怪味。我怀疑那是不是茶叶泡出的颜色。
我说,多少吃点啊。
米青说,没胃口。
我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米青没说话,又接了一个电话,还是她哥哥打来的。
米青说,你们来吧。顺和酒店,就在医院的北边。
不多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朝酒店张望着。那个男人就是米青的大哥。在他的后面是米青的二哥和两个嫂子,看打扮我就知道他们来自农村。米青的大哥看上去比老米还老,头发稀疏,胡子有点长,一张脸黑黑的,给人一种木讷的感觉。谁知坐下后,他却很能说,从他的话里我得知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米青的二哥言语不多,酒量却不小。米青又点了四个菜,她的那两个嫂子坐下后,说只顾赶路了,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真的是饿坏了。她们说的是方言,大致的意思就是这样。米青的大哥叫米黄,他做过生意,去过深圳、北京以及漠河,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男人。得知昨夜是我和老米在一起时,他一个劲地感谢我,甚至要给我跪下以表达谢意。但是米黄关心的不是老米是怎么死的,而是他生前对我说了什么。他有理由这么问,因为老米死前我是唯一和他在一起的人。米青的二哥自顾自喝酒,一瓶酒差不多都被他喝了。喝了酒,他趴在桌子上,呼噜呼噜睡着了。米青一直没说话,她坐在那里,局外人一般,而我倒成了一个中心。米黄和他的老婆以及米青的二嫂,对我穷追不舍,追问我老米临死前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
你再好生想想。米黄说。
我摇了摇头,说米老伯的确没说什么。
米黄说,不会啊,他怎么会什么都不对你说呢。当时在我爸身边的只有你一个人,他肯定会对你说些什么的啊。
我说,米老伯真的没对我说什么。我和米老伯第一次见,他能对我说什么呢?
米黄看一眼米青,说米青,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兄弟是谁?
我以为米黄会说我是他的男朋友,谁知她却说,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米黄说,你不认识他,那他怎么会和咱爸在一起呆了一夜?
我说,我在医院伺候病人,米青托我照顾一下你爸,所以你爸没有对我说什么,更没有对我交代后事。
米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知道米黄一个劲问我他爸对我说了什么是什么意思。老米喜欢倒腾古玩,在他的古玩中肯定有价值连城的古董,比如一件玉器,一个汉代的陶管什么的。米黄想知道老米把那些宝贝放哪去了。但是,昨天夜里老米只是随口一说他喜欢古董,并没有告诉说他的古董放在哪里。米黄毫不死心,在我去方便的时候,他也离开了桌子,跟着我去了厕所。
酒店里没有卫生间,我只好去对面的一个公用厕所解决问题。米黄跟在我的身后,说我们一起去,你等等我。
我停下来,等他。
说了半天话,我还不知道你贵姓呢。米黄说。
我把名字告诉了米黄,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感觉他的手在发抖。他再次对我表达谢意,说自己作为儿子,又是长子,在父亲临终前没守在身边是大不孝……到了厕所,他却不急着撒尿,而是点上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等我。他在一旁看着,我感觉不自在,想尿却尿不出来。
好了吗?米黄说。
我说,你不方便?
他摇了摇头,之后说,都来了,我也尿吧。
米黄解开前裆门的扣子,然后一只手伸进去,把他的生殖器掏了出来。可我却尿不出来,站在那里,对站在身边的米黄恼火极了。我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我知道那是米黄在撒尿。我乜斜了他一眼,看见他捏着生殖器,抖动了两下。
好了吗?米黄说。
好了。我说。
从厕所出来,米黄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诡秘地说,你知道吗?米青不是我的亲妹妹。
我没说话。
米黄又说,米青是我爸捡来的一个孩子。
米黄笑了笑。
怪不得米青到了医院,看到老米之后,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原来她不是老米的亲生女儿。我知道米黄这么说的用意,他的意思是他是老米的亲生儿子,他有权知道老米在临终前都说了什么。
米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我爸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爸说他把他的古董卖了。
米黄迫不及待地说,那卖的钱呢?
我说,你爸说他存银行了。
米黄说,存折呢?
我说,在家里,好像在一个箱子里。
米黄突然握住我的手,双眼盈满了热泪。其实,老米并没有对我说这些,昨天夜里他只是提到了自己喜欢古董以及一口箱子。那是一口什么样的箱子,老米没有对我详细描叙,只是说那是一个黄花梨木箱子,是给米青做陪嫁的。我对他说的古董和箱子兴趣不大,在我们喝酒的时候,唯一让我还感点兴趣的是他颠三倒四说的那段婚外情。
一个箱子。米黄用手背擦去眼泪,说我就知道他会对你交代什么的。
我说,他只是随口一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米黄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说,我还有事,得走了。
米黄掏出一盒烟,从烟盒里捏出一根来递给我。我接过烟,但我没抽,只是用手指夹着。米黄再次对我表达谢意,说忙完他爸的后事,一定好好谢我。我没再去对面的那个酒店,看着米黄穿过马路,向那个酒店走去,我把手中的烟扔在了地上。
三天之后,米青打电话给我,约我出来吃饭。在这三天里,我一次电话也没给她打。她正忙父亲的后事,我觉得打电话给她有些不合时宜。挂了电话后,我想起了老米。如果我知道那是老米一生中的最后一夜,我会陪他的,哪怕他的絮叨、饶舌、聒噪让人厌烦,我也会一直陪着他说话。我感觉有些对不起老米。其实,他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
我没有想到还能见到米青,之所以答应见,是因为老米反复提到的那个箱子,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个箱子的。见到米青,也许就知道答案了。饭店是米青事先订好的,我去的时候,她已在等我了。米青点了四个菜,还要了一瓶红酒。我坐下后,她说,你喝点白酒吧。
不喝白酒了,我们都喝红酒好了。我说。
米青说,谢谢你。
我说,谢我什么?
米青说,你陪了我爸爸一夜。
我给米青的杯子里倒了半杯红酒,又给我的杯子倒了半杯。我不习惯喝红酒,寡淡无味的,感觉不像是在喝酒。
你的前妻,你和她还见面吗?米青说。
我说,见孩子的时候,有时会见到她。
米青说,你们为什么离婚?
我说,有时离婚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像结婚一样。
米青哦了一声。
我说,结婚你将为之后悔,不结婚你也将为之后悔,结婚不结婚你都将为之后悔。
米青说,是吗?
我说,你哥他们走了?
米青说,走了。
我说,忘了告诉你了,当时在医院里你爸曾对我提起过一个箱子。
米青说她知道那只箱子,但箱子上了锁,她大哥他们问米青钥匙在哪。米青说不知道,她大哥他们就把那把锁撬开了。箱子里除了一把钥匙,什么也没有。米黄拿了那把钥匙,在米青的房间里见了锁眼就把钥匙捅进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米黄对此困惑不解。
我也感到困惑,老米这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他把一把钥匙锁在一个箱子,其用意何为。后来,米黄气馁了,怀疑老米卖掉古董的钱私下给了米青。他们把米青围在中间,质问米青,叫她拿出老米给她的钱,兄妹几个把钱分了。
米青说,我爸喜欢古董,但是他弄得那些古董都是赝品,根本不值钱的。可他们一口咬定我爸把卖古董的钱私下给了我。他们,简直不可理喻!
我忍不住笑了笑。米青问我笑什么。我说,你爸这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那天晚上,你爸的精神真好,和我说了大半夜话。
米青说,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说它曾喜欢过一个女人,是他的一个学生的家长。他还说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后来又说你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
米青说,子虚乌有。
我说,没这回事吗?
米青摇了摇头,说他的话你也信?
我说,开始时我信,后来就不信了。那天你大哥也这么说了,说你不是他亲妹妹。
米青说,他对你说过这种话?
我点了点头。
米青说,那个木头箱子是明代黄花梨的。
我说,那很值钱吧。
米青说,我把它当垃圾扔掉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箱子是明代黄花梨的?我说。
是一个朋友对我说的。米青说,他曾见过那个木头箱子,价值不菲。如果他早一天告诉我,那我就不会当垃圾扔掉了。
可惜了。我说,起身去收银台结账。米青没有动,坐在那里看着我掏出一叠钞票,然后交给收银台的那个女孩。她请客,我掏钱。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去继续了解她,弄清她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原因。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而她正好也在看着我。在那一刻,我甚至想告诉米青,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木头箱子是黄花梨的。在我和老米喝酒的时候,他说谁和米青结婚,他就把那个黄花梨箱子作为陪嫁。只是我没有想到一个破箱子居然也那么值钱。那个老米,一晚上说了那么多话,但我不知道哪一句话是他最想说的。
结完账,我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