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撕毁诊断书(小说)
祁梅觉得这是个和诸强交谈的最佳时机,这几天她很憋屈,有很多话想说,走到窗前,一边说着一边望着窗外,表情严肃而愤怒。
这一次,诸强没有再回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腿。
祁梅继续说着: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子,我在七岁时就知道我是父亲捡来的女儿,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享受过什么叫撒娇,什么叫享福……”
祁梅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她一字一句地低声说给诸强听,有些字说得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像是一个即将离别的亲人内心最真实而又绝望地诉说。
“我也想像其他女人一样买件像样的衣服打扮自己,我也想像其他女人一样得到父母的疼爱,我没有过,但我认了,因为我是个弃婴,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是养父把我养大,我没有资格向养父亲要。”
祁梅哭得说不清话了,声音越来越颤弱,抖动着双肩,气流越来越猛,她回过头看着诸强,仍旧哭着诉说:
“我从来不敢奢求浪漫的爱情,因为我是穷家女。我以为嫁给你诸强,我会享多少福,得到更多的爱,因为你也是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子。可是我想的太奢侈了,我有点高估自己了,我总是站在希望的最高点,来看待我们的婚姻生活,我发现我错了,如今我摔得遍体鳞伤,我过得没有尊严。”
祁梅的语气越来越坚定了,她可能想把自己内心的爱和恨全抛出来。
这时的诸强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只是侧着头看着祁梅的背影。
祁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可能想把这些天的重大决定说出来。她顿了顿,擦干脸上的泪水,又转身走到窗前认真地说:
“诸强,这几天你想好了吗?就像你说的,我可能就是个干活的贱命女人,我没有给你带来好运,阻碍你发财的道路,破坏了你外面浪漫的爱情。你放心吧诸强,等你腿好了咱们回家离婚。我给你自由,你可以另外找个女人给你生个儿子吧!”
祁梅的话越来越刺心,句句似刀割裂着诸强的心,诸强的心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滴血。
他身心都在颤抖……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外冷风刮了起来,卷进房间里,整个屋子似乎一下子没有了温度。
大概是听着祁梅的控诉,刺痛了他的心,诸强心跳很快,浑身哆嗦着,祁梅看着他这副模样赶紧将被子向上提了提,然后给他披上了外衣,这时诸强突然一把抓住了祁梅的手,孩子似地哭了:
“祁梅,你别说了,你原谅我行不?以前都是我的错,我混蛋。祁梅你不要说离婚好不?”
夫妻俩这样反常的局面,让龚雅始料不及,一时不知道怎么劝说才是。
龚雅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生气地看着诸强,没有打算劝他们。她好像故意让祁梅趁机发泄,尤其是在诸强生病之时,爆发所有的愤怒给诸强看。
虽然诸强是自己的表弟,但都是成年人,都是一家一家的,龚雅没有精力和时间整天去开导说服诸强,以前都劝过几次了,可是没有成效。
祁梅那天说的话太多了,眼泪流的也太多了,她好像把这么多年嫁给诸强所受的苦痛委屈全甩出来了,她已经做好了能接受任何结局的准备。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一个不能给自己安全感和温暖的男人,此时在一个瞬间自醒,在决心要活出自己的女人面前,显得那么的一文不值。
很长时间的哭诉,诸强昔日原本强硬的心,此时此刻彻底决堤变软了,他拉着祁梅的手久久不松开。
“祁梅,我保证以后不再沾染任何女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做生意,等我腿好了,咱们的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要说离婚两字好不?”诸强这个曾经刚强任性的大男人一个劲地哭着。
“前些天妈打电话给我说,她身体撑不住了,需要住院。你要是离开我们,妈和女儿怎么办,她们不能没有你呀!”
诸强往日浮躁粗暴的样子,在此时全被祁梅的眼泪和认真所击垮,他没了男人的尊严,没有往日的威风。
龚雅此时也开始劝说祁梅,她也把内心一直以来对祁梅的赞成和佩服一股脑地说出来,然后对诸强无休止地指责。把这些年来她对诸强所作所为的愤怒,以及自己如何对他的帮助期盼,汹涌般端出来,诸强头低得更很了,一言不发。
“诸强,从今往后你一定要照你说的干,改掉以前的毛病,把身体养好,你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肚子疼时间长了也不是好现象。”龚雅走到诸强跟前坐下了。
“祁梅是你难得的好媳妇,她是一心一意为这个家拼命干,自己从没舍得买件新衣服,你倒好,吃好的,穿好的,这两年刚过上好日子,你却想腐化挥霍,想步入城市富人的生活圈,你太伤祁梅的心了。”
龚雅又回过头对祁梅说:“过两天我可以把西街的摊位与你兑换一下,那个地方人多,生意好做点。放心吧,诸强会改变的。”
祁梅擦了擦腮边的泪,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到底能走多远。
龚雅看着祁梅,走到她身边说:“气话归气话,日子还要过,二姑在家照顾孩子很不容易。她身体不好,总是自己忍着,不想让你们操心家里,她一心想让你们在外好好干,挣点钱回去把房子盖起来。今天咱们都把话说开了,以后诸强一定要改,彻底转变,共同努力。”
龚雅拉着祁梅的胳膊,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这张昔日里白皙红嫩的脸,如今被岁月霜杀成抹布,被情感切割成皱褶。
窗外,梨花肆意开放,香气扑鼻。医院楼下,一群人正在那里赏花,散步。祁梅擦干了眼泪,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久久无语。
善良最终战胜了愤怒。祁梅相信了这次诸强的眼泪,这可能是十年来男人第一次为祁梅而流眼泪,这全然不是由于生活困苦磨难而流出的眼泪,这是在家庭濒临破碎时惊慌害怕,自责内疚的眼泪。
五、大难临头
就这么窝囊地被毒打一顿,损了形象,失了尊严,连同他平日里对祁梅的戾气和高傲全都揉碎,“上流人士”的美梦毁于一旦。医药费自行承担,祁梅来医院照顾他,误了工,丢人,损财,伤感情。
祁梅开始思索着,她在叩问自己到底该走怎样的人生之路。
婚姻不单是情和爱的结合,而是现实的加减乘除。面对不幸的婚姻,首先要做的事是放弃战争,当然也不奢求马上回归甜蜜,而是要彼此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没有思考就没有行动,也就不可能找到解决具体问题的钥匙。不管怎样这个善良的女人为了女儿,为了那孤苦无依的父亲,她决定给他机会。
后窗的阳台上有两盆绣球花,这是祁梅从花卉市场上买回来的,一年能开八九个月的花,这是花期很长的花。祁梅平时只要有空就会精心打理修剪这两盆花,花香浓郁,给这个简陋的小店带来温馨和快乐。
最近这两盆花的叶子有点枯黄,但最上面还有三朵粉色大花正在卖力绽放,似乎在向世界招摇自己的妩媚。祁梅用手抚摸着这柔软光滑的花瓣,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内心蓄积,越来越丰厚,想要迸射出来。
她再一次对自己的婚姻燃起希望。
诸强的腿有所好转,但仍旧需要慢慢休养。回到店里,祁梅尽管极力折腾,水产门店生意依然不景气。最近水污染造成大量的鱼虾死亡,人们都不敢来随便买了,害怕有传染病。商贩们都不敢随意去进货。
这样不景气的市场,让大部分商贩的情绪陷入低谷。
龚雅作为公司的老板,她也无法去改变局势。她决定利用这个空闲时间去给公司的人员作一次体检,因为长期接触水产品,害怕危害员工健康。
诸强一直有胃疼肚子疼的症状,这是以前在家里落下的毛病。由于他生活不规律,爱沾染酒气,现在诸强身体越来越差,整天胃疼,肚子痛,有时疼得一夜难忍,哭喊,得认真检查一下了。
龚雅也想趁这次体检顺便找个医生将夫妻俩都检查诊断一下,到底怎么回事让他们不能怀孕生孩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灾难再一次降到这个多难的家。
这在次体检中诸强被检查出患肠癌,同时医生说:祁梅没毛病,诸强身体毛病大,以前下体受过伤,基本上失去生育能力。
体检报告和诊断书是龚雅统一到医院体检报告处拿的,这一现实让龚雅懵了。
她不敢相信诸强三十多岁,怎么能得这致命的病,这对于一个生意刚刚起步,生活勉强如意的家庭来说太残酷了。
不能让诸强知道自己真正的病情,这张诊断书一定要保存起来,要先撒谎,先隐瞒病情。
“诸强,你需要住院治疗,你腹部有个良性瘤,必须手术,否则以后疼痛更厉害了。”龚雅尽量压住内心的惊慌。
祁梅和诸强也答应先治病,生意放弃,决定回老家治病,因为在深圳医院治疗费昂贵,况且农村还能有合作医疗报销。
龚雅不赞成她们回去治疗,这里医疗条件好,技术先进,并告诉他们医疗费不用怕,她可以帮助他们。
回家治疗的理由太多了,势在必行。
二姑这两年在家帮诸强带孩子,给孙女做饭洗衣,接送她们上学。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两年听说儿子在深圳正干了,也慢慢挣到钱了,做母亲的在家累一点苦一点她都能坚持。
“你们放心吧!只要你们认真干,等挣到钱回来把房子盖盖就好了。我在家慢慢过,我能照顾好我的小孙女的。”
每次往家里打电话,二姑总是这样对诸强和祁梅回答的。
最近身体极差,邻居曾打电话给诸强,母亲支撑不了这个家,照顾不了孙女了。
回家是唯一选择。
“祁梅,你是个坚强的人,我实话告诉你吧,诸强的病是癌症。”
“什么?姐你没骗我吧?诸强虽说身体一直不好,但是不至于患癌症吧!”
“祁梅,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我知道你比诸强强多了。你勤俭持家,坚强能干,心地善良,你不会不管他的,虽然他以前有很多不对,但这都归于他的年轻,幼稚不成熟。”
龚雅拉着祁梅,祁梅“哇”地一声趴在她肩上大哭起来:
“姐,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那哭声沉闷而又憋鼓,悲切而又刺肠,想尽力释放,又怕路人的眼光。祁梅顺势扑摊摊坐在路边,路边的野草正开着小花,祁梅不怕被这草色浸渍衣裤,重重地坐在那里大哭。
背后是一片正在开挖的工地,地基正慢慢扎起。工人们正卖力地抡着铁锨,男男女女都在那里奋力干活。一对男女俨然是夫妻,他们互相体贴着,男的将一块砖头递给妻子,让她坐下来歇歇,女的将随身携带的大瓶水杯送到男人的口边,男人接过水杯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然后两人都笑了笑,继续挖地,搬砖。
“你千万别告诉诸强真实病情,你看他平时脾气躁,其实他是个胆小的人,他心底是善良的。回去后赶紧住院治疗,经济上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龚雅用各种看似合乎逻辑的理由拒绝诸强看病历:病历是统一保管在公司,或者说忘记去公司拿,或者说你看了也就那样的病,你也看不懂等等。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祁梅几乎无还手之力,“癌症”之词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就是意味着遭受灭顶之灾。
城市的上空突然有两只飞鸟急剧从高处向下落,其中一只鸟不知怎么了,一头撞在楼顶的简易布蓬上,然后跌落在楼旁的大树枝上,哀嚎着,悲鸣嘶哑惨叫,但终究是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至于诸强基本丧失生育能力,龚雅不能直接告诉祁梅,这是诸强在祁梅面前的最后尊严。她只是委婉对他们夫妻俩说:
“诸强,回去你好好治病,尽快手术,养好身体。至于生孩子的事,你们暂时不要过于考虑,也不要太在意,顺其自然吧!”
诸强显得很伤感,表情凝重。
祁梅赶紧安慰诸强:“是的,没儿子算了,那城里人独生女多的是!还是身体要紧。”
诸强默默地将自己隐藏起来,让空虚掩盖一切,他似乎意识到发生的一切的严重性,他的性格就是这样,难过了依然保持沉默。
从体检到现在已经半月了,这个男人好像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大概是心理作用吧!诸强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发生着奇怪的变化:祁梅的表情太怕人,龚雅姐的言行有点怪异,店里的东西廉价给人。这是必走的节奏。
他肚子又开始疼痛了,只见大颗汗珠从额头冒出,蜡黄煞白的脸上密布着忧伤和痛苦。
后窗飘过来的腥臊味让他窒息,以前他都能忍受,就最近,他难以忍受,那气味就像一层薄膜包裹着自己的身体,他急促地喘着气,张着嘴巴,就连镜子里的自己他也厌恶,走过时尽量闭眼。
那天,诸强一言不发,好像内心不甘,但最终闭口不言。经过思考,他带着对这个城市的眷恋,拖着虚弱的身子踏上了返家的火车……
晨光温柔,空气异常清新,风徐徐而来,拂过田野,穿过树林,湛蓝的天空中飘着白云,
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的,孝子们都身穿素服,手拿火纸,哭着走着,沿着二姑的坟头一圈又一圈。
诸强和祁梅走在葬队的前面,诸强由于身子弱,由亲戚搀扶着,他并没有大哭,可是脸色出奇地苍白,神情恍惚。
祁梅的哭声很凄惨,让人听了揪心的痛,即便是刺耳的鞭炮声也淹没不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