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一次带继父来，我是有些担心的。那年母亲才五十多，而继父已七十，头发已经全白。看得出来，他年轻时很帅，身材高大魁梧，几分文雅几分温和。之前我也和母亲谈过，因为母亲受了大半辈子苦，走这一步我希望她慎重。我说年龄有点大，母亲说不要紧，对她好就行，她感觉这个人脾气好，能对她好。
　　 我虽担心，但我尊重母亲的选择。我热情地招待了继父。席间，我严肃认真地对继父说：“过日子难免有磕磕绊绊，争吵怕是难免的，但你们年龄大了，应少生气为好，最主要的，无论什么情况，你绝对不能打骂我妈。”继父欣然答应，并当着我的面把工资存折交给母亲，当时他的退休工资是一千二百元。继父坚持要母亲辞了保姆工作，不准母亲如此辛苦。我很高兴他对母亲的体贴，母亲也算有了一个依靠。几个月后，继父和母亲领了结婚证。
　　 继父原来有一套楼房，但小女儿离婚后，没有地方住，便把房子让给了小女儿。为了省钱，他们在郊区租了一所平房。因为楼里的东西，继父的小女儿在用，搬家的时候，两位老人几乎只拿了行李。我的家具也都是朋友送的，分了几样给他们拉过去，又到旧物市场买了点旧的，屋里才算有个家的样子了。平房要烧炉子、扒灰，要看着填煤。好在两人没别的事，他们的时光只用来过日子。
　　 我隔三差五地带点菜去看看，和二老一起吃顿饭。我每次来，继父都很高兴，那时老人家还能喝点啤酒，我便陪他喝上一两杯。继父喝酒不贪杯、不发脾气、不絮叨。言谈中总会缓缓地说起他的过去。他年轻时也没少吃苦，当过兵，下过矿，进过山，中年以后才进了运输队做干部，一直到退休。继父说话慢声拉语，一团和气，对母亲也是言语温和。只有一个时候，老人家才会发脾气，那就是看电视的时候。看到气愤处他会拍案而起。看到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会破口大骂“这小日本，太坏了！”看到某人在对女人施暴，他会呼地站起，手指电视大骂：“混蛋，我要毙了你。”看到好人被蒙骗，他唉声叹气：“唉，怎么这么笨啊！”每至此时，母亲总是轻声劝道：“那不是演戏吗？咱不生气啊。”
　　 母亲说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静心过，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看到他们有说有笑，我的心也放了下来。
　　 转眼中秋节到了，我下班又提了大包小包地来到母亲这儿。两位老人都在厨房里忙着。我说：“伯伯您亲自下厨啊？”继父正在切肉片，他没回头，但我能想象得出他兴奋的表情。他细声细语地说：“你不是喜欢吃松塔肉片吗？今儿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说我去洗手来帮忙。母亲说不用你了，我俩准备一天，啥都准备好了。我就倚着门框站在那看着，王伯伯一刀一刀细细地切着，母亲在旁边把切好的肉片粘上面。两人背影很近，斜阳从窗口钻进来，给两人穿上美丽的彩衣。炉火正旺，茶壶里的水刚响边，嗞嗞啦啦地叫着，不知怎地，我忽然就想起了岁月静好那个词，我的目光慢慢迷离起来，心情也变得复杂。
　　 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时，多半是在忙碌着，也曾有过这样温暖的画面，只是被后来越来越多的怨恨撕裂了。我为母亲能过上舒心的日子而欣慰，可是，我的父亲又在哪里呢？
　　 一桌丰盛的菜肴备好了，我打开一瓶红酒给继父斟上，两位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我也被他们兴奋的情绪感染了，心情渐渐好起来。他们竟拿我当小孩子似的，还给我夹菜，继父说：“你没事多回来吃饭，看你这么瘦，让你妈多给你做点好吃的。”
　　 继父做的松塔肉片自然比不过饭店里的，但那是用感情烹制的，咀嚼的是爱的味道，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有味道的松塔肉片。我又有了被疼爱的感觉，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我发自内心地端起酒杯给继父敬酒，感谢他对我母亲及对我这么好。
　　 母亲和继父在一起后，妹妹也回来过几次，她那小脑袋不知怎么想的，她说后来为小，喊继父为叔，继父也不生气，照样张罗着买吃的。妹妹比我性格开朗，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屋里一下多了许多生机，我也跟着放肆地笑起来。继父默默地看着我们，满眼笑意。
　　 入冬时，继父涨了工资，便和母亲在市里租了供热楼房，免去了母亲烧炉子的劳烦。母亲也是个热情坦诚的人，没多久便和小区的老人们混熟。人们知道母亲的针线好，便求母亲做棉裤，适当地给工钱。母亲想挣点钱，便答应了人家。没几天，继父便向我告状说，不能让你妈做了，起早贪黑地忙，这么大岁数，身体哪里受得了，好像我亏待了她。你快劝她别做了，挣多少钱也别做了。我便劝母亲，忙了大半辈子了，就歇歇吧。母亲沉默不语，继父就说，你要不做了，过年我就给你买条项链，你要再做就自己挣钱买。母亲转而为笑道：“我才没那么傻，不做就不做，你说话可得算数。”继父笑着问我：“你妈像不像小孩子？”我说你俩都像小孩子，然后我们都笑了。
　　 转眼春节就到，初三妹妹也回来了。母亲戴着她平生第一件首饰——纯金项链，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忙碌着。继父也穿上了我给买的纯白色的保暖衣。老人和我一样，最喜欢白色，这么大年龄，夏天时依旧是雪白衬衣。他对自己的仪表很讲究，从来都是脸刮得干干净净，白衬衣即使穿旧了，依然是平展无瑕的。
　　 一家人一起动手，一桌丰盛的菜肴很快就准备好了。我和妹妹轮番给继父敬酒。虽然他不能多喝，但是却异常高兴。妹妹说：“叔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改口叫老爸吧。”我说：“怎么好坏人都是你呀。我咋没想那么多呢，就是应该叫老爸。”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涩涩地疼了一下。父亲的影子在我脑海里一闪。而面前这位，也是当之无愧的父亲，我从此都喊他老爸。
　　 我的心情很复杂，那时我已决定去四川。面对眼前的父母，我又有几分不舍，但终究抵不住爱的诱惑。继父反复叮咛：“出门要处处小心，别委屈了个人，不好就回来，有什么困难就吱声。”
　　 我说：“放心吧老爸，我是走过城南，闯过城北的人，这些年净在外面混了，亏都吃饱了，再吃不下了。老爸和老妈能照顾好自己我就高兴了。”
　　 正月十五我动身去了四川，从此以后，只有靠电话传送着彼此的消息。
　　 08年地震时电话失了信号，父母在家心急如焚，电话一有信号，我便马上打回去。2009年夏天，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回黑龙江。继父非常喜欢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小外孙。那时小儿子还不会用筷子，吃饭时他喊着要瓢瓢。喊了半天，父母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我从厨房进来后才解释说，他要的是勺子，父母哈哈大笑。继父管小儿子叫小四川。从那以后继父总是打电话问，小四川怎么样啊？他还要不要瓢瓢啊。
　　 岁月无情催人老，继父和母亲在一起一晃十几年了。我2015年回东北去看父母。继父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要靠拄双拐才能去卫生间。由于身体太胖，他解完手不能自已提裤子，不能自已擦屁股。但那时他精神还好，他一直说你带着孩子那么远，我实在不放心呀，你还是回东北来吧。然而这边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也是我的父母，我无法取舍，怎么回得去呢。
　　 去年春天，八十几岁高龄的继父，终于躺下了。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叫了妹妹回来。妹妹在那里照看了差不多大半年。他自己的儿女只是隔几天过来看看，没见有什么不妥，便也没什么话说。因为母亲和继父一直在旁边自己过日子，工资自己管着。起初儿女们不怎么高兴，但天长日久，看到母亲把继父照顾得很好，便也没说什么，这么多年倒也相处融洽。
　　 很惭愧，我既没帮到母亲，也没能在继父面前尽孝。也是在继父去世后，妹妹才给我打来电话。此时我才体味到，我的远嫁是多么的不明智！尽管继父八十多的高龄也算寿终正寝，继父满足于与母亲相伴的这十几年幸福时光，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没有遗憾。可是，他是疼爱我的父亲，是我未曾报答点滴厚爱的父亲。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疼我的人，让我的心灵又增加了一份孤独感，让我心底的愧疚也多了一层，而那些曾经的温暖，将悄然温热我的心，在我的生命中弥漫、扩散。
　　
　　 三、公公
　　 公公个子不高，长相平平，一头稀疏的头发，像他本人一样，毫无脾气地趴在头顶。公公一辈子没什么大本事，他最骄傲的就是娶了聪明伶俐，又如花似玉的婆婆。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婆婆做主，有什么事只要和婆婆商量好就搞定了，基本上可以忽略公公的存在，但你又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因为他是不折不扣的执行者。只要他在面前，婆婆就会喊个不停——老何把这个给我拿来；老何去做那个……有时哪样做得不对或者慢了，还要被婆婆唠叨上半天，甚至骂上几句，而公公却像被人夸奖般地受用，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
　　 公公每天的工作从做早餐开始。自从我进了何家门，我发现每天的早餐都是公公在做。起初我看不过，早上早早起来帮忙。他却总是说你起这么早干嘛，我煮就行了。更何况不管我起多早，总是看到火已升好，米已下锅。我也只有坐在灶前看看火，偶尔搅一下饭锅。久而久之，我便也习惯了。
　　 公公总能找到活路做。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即使婆婆出去打一下午牌，他依然忙得团团转，到吃晚饭的时候，要喊几遍他才能抽身来吃饭。农闲时公公上山背柴，下雨天在屋里编背篓、修背篓。反正太阳没上班，他就上班了，太阳休息了，他还不休息。
　　 公公干活实在，不挑生活，村里修房造屋、翻瓦搭灶，都喜欢找公公去打杂。虽然工钱不多，但也能保证家里的零用。2005年春天，公公在给别人翻房子的时候，从房顶摔了下来。当时只觉得胸腹疼痛便回家休息，晚上疼得睡不着，婆婆就捡了点止疼的药给他吃。就这样在床上歇了几天竟然又下地干活了。差不多过了一周我和爱人才知道此事。那时我们还在绵阳。公公在电话里说不怎么疼了，只是有点咳，咳嗽的时候才感觉到肋下有点疼。我和爱人不放心，坚决要求他到绵阳来查一下。经医生检查确定，肋骨已经断了两根，胸腔积水，我们赶紧安排他住院做手术。我和爱人又气又心疼，对他埋怨不止。公公却憨笑着说：“这下要好多钱哦！”爱人生气地说：“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啊？”公公依然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我说：“爸你不能那样说，像这次要是不检查，你胸内的积水就会化脓，慢慢就会腐烂，你说人还能好吗？有病要早治，花不了多少钱就好了，你等严重了，反要花更多的钱。你以后哪里不舒服，要早点和我们说。”公公总算微笑着点点头。
　　 公公是个苦命人，从小就不是很机灵，没念几天书便下来放牛、割猪草。稍大一点，就和大人一样，去生产队挣公分。成家以后公婆搬到这个叫养马峡的地方。一是因为婆婆和奶奶相处不来，二是因为据说这个地方，易填饱肚子。可那时还不通车，虽然家当不多，公公硬是爬几十里的山路，全靠一副肩膀一样一样地挑上来。别的不说，家里的木柜子就有四个，每个都有近百斤，公公担一对上来，就是近两百斤的重量。虽然搬上来后没有饿肚子，但老实的公婆也没什么求财的路子，除了勉强供爱人念完中专，依然是家徒四壁。只是在我来四川之前，公公在北京打了两年工，家境才稍有好转。
　　 儿子一结婚，公婆也了却了心事，在他们心里，日子已经苦尽甘来了。2006年，他们抱上了孙子，这更让他们浸在了幸福里，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可是，零八年的天灾、人祸，让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我家的老房子成了危房不能住人了，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恰在那个时候，爱人得了肾衰竭。
　　 我和婆婆陪爱人东奔西走地求医问药。家里的一切从里到外，包括带娃娃全都交给了公公。公公带着孙子住在竹席搭的简易棚子里，早上趁娃娃没醒就去地里侍弄庄稼，下午趁娃娃睡着了再去做一阵。白天就做一些院子里的活路。那天我们从重庆回来，远远地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他们坐在邻居家已倒的一截山墙上，大人手里端个大碗，小人手里端个小碗。娃娃看见我，惊喜地喊着“妈妈”，捧着碗向我急急奔来，脚下的一个土包一绊就趴在了地上，饭碗也扔了出去，他也顾不得哭，爬起来又跑向我。我把娃娃高高举起，然后抱在怀里。这时我才瞥见洒在地上的是稀饭和一点土豆丝。我说：“爸，你们不吃好点？”公公还在扒最后一口饭，他一边嚼着饭一边说：“我给娃娃煮了蛋，我又没做重活路，随便吃啥子都得行。”
　　 年末，听说国家会给建房补贴，许多人家已开始翻修，我家也开始着手准备。公公说先把树砍了干着。家里唯一的主要劳力——爱人，已不能参与任何劳动。公公也只有依旧充当劳动骨干。这一工程，就是全家总动员，公公锯树，我剔枝桠，婆婆再把枝桠断成柴。待树干得差不多，再运下山来。砍树我和婆婆还能帮点忙。往山下运，我们就无能为力了。那些树粗的直径有一尺，细的也有几十公分。能做椽子用的，公公把他们截成两米长的一节，树梢留做檀子，全部是公公用肩膀扛回来。而我下山的时候，背一背柴他都不准，他说我没做过，一下子背重了要不得，只准我带一根一搾粗的柴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