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挖荠菜(散文) ——草木记之八
看着这些神奇的果实,我又忍不住叹息:为什么,邱家湾就不可以有这样一棵皂角树呢?
记忆中最美好的树,当然还是桑树。
对于我,桑树,是初夏,是南风的摇晃,是童年的红嘴唇,是姐妹们干净发亮的头发。
村里最大的一棵桑树,在我家门口的水塘边。
不知道到底长了多少年了?五十年?九十年?老人们说得都不确定。总之,树很粗,枝桠很繁多。记得有一次,桑树的枝枝丫丫间,坐了我和其他的十多个孩子。
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
阳光,像大大小小的金箔,从绿绿的桑叶缝隙里落下来,落在我们的脸上和衣服上。另外,还落在金黄的枝干上,让两种金黄发生奇妙的碰撞。
南风,吹啊吹,吹过不停。
红嘴唇。乌嘴唇。都在吃桑椹。我们笑,用手指着彼此的嘴唇笑,放肆一样笑。
而姐妹们,却把双手伸到白瓷盆里,一下一下地揉搓着桑叶水。
慢慢地,绿而稠的桑叶水开始荡漾了。
一头头乌发。洗好了。梳好了。爽干了。又,被南风吹起来了。
那时,我们不知道伊甸园。那时,我们只知道桑树……
在村庄,我看到的最早的“翡翠手串”,是用楓杨树的绿色翅果做的。它们被菊花姐还有霞姐戴在手腕上,绿绿的,那么精致,那么好看。
楓杨树,每一棵,长着长着,就会长成一棵老人的样子。它们会在乡村的时光里,慢慢地,把腰弯下来,把脊背弯下来。
这弯曲,就是召唤,召唤乡村的孩子爬上去。
但再老的楓杨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一串串绿绿的楓杨果。远远看去,就像是流苏,就像是珠帘。
我们会在树下议论:楓杨树的好日子到了……想不到丑树也爱美……可能楓杨树要办喜事了……
其实,楓杨树的果子很美!
一枚一枚地摘下来,可以看到每一枚都如同一个张开翅膀的小鸟,就是放在地上,那样子也是像在飞。于是,我会坐在尘土上,把它们一一排成雁阵的样子,排成去天空的样子。
也可以将一整串的果实,首尾相接,像菊花姐那样,做成漂亮的手链,但就不知道该送给谁?
村里的人,喜欢用树比人,也喜欢用人比树。如果说一个人长得大而虚弱,就说这人就是一棵泡桐树。若某一个人顽固不化,就说这人天生一颗榆木疙瘩。
比喻,都很精当。只是,我觉得用来作比喻的树,都很无辜。我很替它们感到委屈。
但泡桐树,并不在乎。每年,这树都要轻轻松松地朝上窜出长长的一大截。它有很大的叶子,蒲扇一样,在风里摇来摇去。开出的花,灰紫紫的,形如喇叭,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我感觉泡桐树,在村庄里一直活得很快乐。即使是秋来落叶,它也落落得有声有色。大大的一片叶子,落下来,在地面上摔出脆脆的响。哪有一点虚弱之气?
至于榆树,我每次看到的,都是它的坚硬,是它对时间的抵抗。
有一次,湾南头的海松叔,想把长在塘坡上的一棵榆树砍掉。
我看见,锋利的斧头落下时,榆树微微颤抖一下后,依然故我。而斧头,却落下了一个缺口。海松叔很生气,举起斧头又砍,再砍……但结果,榆树除了飞起几片白白木屑,仍然固执地保持自己倔强的姿势。
这是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榆树,全身充满了扭曲的疙瘩,有与时光肉搏后留下的纠结纹理。都几乎快成铁了,它又怎么愿意屈服于一把斧头。
海松叔摇了摇头,最后,他放下了斧头。
一直忘不了这棵榆树。我还记得,它长在两棵杨树之间。
其实,榆树也有温柔的一面。如果春天去看它,会看见它深黑的枝丫间,会开满绒绒的花朵。花很谦卑,甚至是窃窃地,担心打扰了别人。慢慢地,这些花朵会结出绿绿榆钱。每一片榆钱,圆圆的,薄薄的,中间有一个鼓鼓的凸起。母亲说,闹饥荒的日子里,村里的人都吃过榆钱。
这样说来,榆树也算是对人有恩的树!
榆钱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很好奇。
后来,有一年春天,我特意去采了一捧榆钱。按照书上所说,清水洗净,加上盐和调料,拌上面粉,然后入锅隔水蒸……出锅一尝,竟然味道还不错!
只是,给我榆钱的榆树,不是故乡的那棵榆树。用来蒸煮的火焰,也不是故乡的柴火……
其实,故乡的味道,如同故乡的树,只能存在于故乡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