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卷星辰(散文)
除上述名篇外,东坡在黄州期间还产生《念奴娇.赤壁怀古》《寒食帖》等等神品。因苏东坡,黄州有幸成为中国文学地图上的一个亮点,让我眯起眼睛去看。
黄州下游,九江,东坡舍舟上岸,登庐山,写出三首诗——《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观潮》:“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宿东林寺》:“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示人。”三首与东坡的命运交响、映照的诗,如同在向后人传授作文技巧:要跃出自身皮囊去辨识出广大生活的“真面目”,要对烟雨江潮怀抱反复不息的、眷眷的温存感,要有溪声山色一样的禅意难言……
清末民初诗人况周颐词话集《蕙风词话》曰:“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让我一下子想到“不合时宜,独谈古调”的苏东坡。“词心”,推而广之可为诗心、文心、良心。“风雨江山之外”的“万不得已者”,是一种万不得已、欲罢不能、忍无可忍的情感,遥遥自风雨江山之外呼啸,而来,来到诗人的血肉、笔端——一个诗人的心,反复游荡于风雨江山之外的广大世界里,像马,哒哒哒哒,反复奔向一个诗人空山般的胸腔、纸笺……
“吾心安处是故乡。”东坡如是说。一个只能把故乡安放在心上、诗心上的人,出蜀,而难以归蜀,越汴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杭州、颍州、扬州、惠州、定州、密州、儋州、常州——“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东坡,把乡愁放大到整个北宋中国的苏东坡,让我热爱伟大汉语,并像他一样试图安顿灵魂于其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青天大约在以风声回答:“明月自李白、张若虚而始有,至东坡为盛矣——千载共婵娟!”
一条长江,贯穿南方中国。上游是杜甫,中游是苏东坡,下游,入海口处的上海,是谁?我?不。我显然没有巨大的勇气和才华,来与前贤并列于汉语和地理这双重的长江。我适合在苏州河边捏着酒瓶晃荡、唱歌、看妖冶模特在外白渡桥边忸捏着腰肢拍摄广告片。
我曾经用一周时间在黄州、赤壁、庐山一带漫游,再对照东坡文字,失望而归。两岸景象已雷同于其他地域。某些江段、支流,亦不复有东坡笔下的汹涌有声,举网而无鱼。沿长江,曾产生东坡写过的众多词牌:临江仙、西江月、江城子、满江红……如今,长江已成为一系列水库的联合体,与经济学发生的关系比与文学发生的关系更加紧密,一道道大坝像数学中的等号:江水=电=金钱=旱季=消失了的鱼群和壮丽……
当下,我只能写“后现代赋”,在上海长街两侧摩天高楼模仿出的“断岸千尺”的阴影里,想念明月印在地上的人影树姿。只能读东坡,疲顿逼仄之时,从苏海中取盐壮胆。
我开始热爱、寻找、积累、临摹他的字迹。古人云“见字如面”,我见东坡字迹,亦应如见东坡面容吧?他喜欢浓墨,他不是枯淡的人,把浓墨写出的效果比喻为“小儿之目睛”。他始终以天真、欢喜的眼神看世界,即便在最为困顿逼仄的流放岁月里。把东坡墨迹与相关诗文对比,可看出某一字眼上的圈画、涂改、浓淡,可以发现这个北宋文人内心一瞬间的犹豫或决绝。因时光推移,《春中帖》,有若干字空无或消逝了一多半,像晚春树木若干花朵凋谢了许多瓣,空茫处,暗香一缕仍在。东坡大部分信札墨迹,写在客栈异乡,《寒食帖》《渡海帖》《北游帖》……“轼顿首”三字屡屡现。其所顿之首,已云散烟消数百年,幸而那支纷披的狼毫或羊毫顿挫于纸上的痕迹,犹在——毛笔,就是一个书生黑发纷披的头颅,狼毫羊毫组成的头颅,顿,叩,在一张大地般的宣纸上……
其中,一部分名帖被怀疑是伪作,是他人在摹拟东坡的处境、心情、语调、手感、墨迹。但摹拟东坡墨迹是多么难的事呵——要全身心地趋近东坡,使自己像朝东的山坡,阳光一地,野草纷披,满腔温情如山涧春水负载落花和小鱼,倾斜到低处去、到人心里去。
被模拟,应该是苏东坡能够原谅甚至感动的事: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还有人想去替他活、爱、怜惜、感慨、书写,去替他寒、渡、游。
被追随,应该是东坡高兴的事——我,就想成为远远跟随他的一个弟弟,像苏辙……
六、张岱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散文集。中华书局。
这一版本繁体、竖排。阅读速度就慢下来,我的头渐渐低下来,抬起,再渐渐低下来——这姿态像鞠躬、悼念,适合读张岱这些充满伤逝气息的文字。
《陶庵梦忆》写江南风情、人物,《西湖梦寻》分七十二章细细描绘西湖景色,怀恋明末清初以前的故国山河、锦绣岁月。贯穿一“梦”字,像梦游人呓语。张岱晚年文字纯熟、简劲,诗意充盈——诗意就是失意,失去了的事物在回忆中更加绚丽、痛切、动人。
山阴人张岱,出身书香门第,坦言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浮华习气、名士作风兼备于一身。明亡后不仕,隐居杭州,自谋生计,暮年仍以羸弱之身舂米担粪、种菜养鸡,与少年时代纵情声色的生活反差巨大。写作,或者说做梦,成为安慰余生的重要方式。
尤其喜欢书中两篇文字,与西湖有关:
(一)《西湖七月半》。写初秋西湖的种种人物行状,“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人分五类:“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的达官贵人,“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的名娃闺秀,“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的名妓闲僧,“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的市井之徒,“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的文人雅士——这最后一类人中有张岱,待其他人散入城门之内的万户千家,西湖寂静,明月高悬,“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我亦多次自上海去杭州,看西湖上的那五类人似乎仍在,当然,“名妓”们可能已无名隐形,“闲僧”们正忙着用手机炒股、发微博。我大约属于“市井之徒”一类吧?走,看,想,与西湖有关的前尘旧梦就散漫涌上心怀,却无一字能写,似乎所有的感喟都被张岱以及更早的白居易、苏东坡、杨万里等等文人写尽。他们都属于张岱笔下的第五类人,越朝叠代,欢聚同醉,散乱共眠于西湖荷花之中的轻舟内。目前,西湖荷花十里依然,明月依然,但纵舟酣睡于荷香清风之中的古典场景已不复存在。
(二)《湖心亭看雪》。湖心亭如今需购买门票才能乘舟上岛,且夜晚禁入。只能回想这蕞尔暗影中曾经发生的诗意一夜:“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雪夜,使我所有的夜晚都黯然失色。这文字,让我所有的文字都乏善可陈。只能幻想在深夜里拥一皮肤雪白的女子,让她西湖般卧着,“上下一白”,惟长腿“一痕”、嘴唇“一点”,我手“一芥”,手上老年斑“两三粒而已”……趣味显然低俗了。我知道自己的缺点。
张岱喜欢有缺点的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我喜欢这个“缺点”鲜明的前人——
他不广大,履痕、笔墨徘徊于山东、江苏、浙江这一当时华夏的繁盛之地,尤其是西湖。无视长城以外窥中原的异族马队正蠢蠢欲动、滚滚而来,兀自以记梦的方式,叙苍凉、述感伤;
他不灵活,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自为墓志铭》),失败之气淋漓,我却觉得可以亲而近之。周围充满善于变脸、勤奋进取之士,我惧而远之;
他不端庄,没有明代二袁小品中秩序严谨的士绅气,行文迅疾时长句连绵如匪徒手持长枪、攻城略地、欺男霸女,缓慢时,短句断续,如醉语,如梦呓。《西湖七月半》写得快、热闹,像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写得慢、静,像湖心亭内外的雪……
我多次自上海去西湖,快、热闹屡屡可见,即使时令并非七月半。但没有遇到过下雪。“断桥残雪”的景点标志,与西湖上树立的另外一个标志“苏堤春晓”,基本上都处于梦忆、梦寻的非现实姿态。张岱就是断桥,魂断,靠文字来粘连往事与现实这两岸之间的关系,指出春日拂晓的方向、苏东坡的方向。他也应该喜欢这位修筑苏堤的前贤大家。《湖心亭看雪》,与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语调、情怀、趣味,都那么像。
古往今来,凡喜爱在深夜看雪、赏月、游走的人,应该都很像吧。像痴人、梦中人。痴人说梦。
没有雪和月,就在夜深人静时手持一支笔壮胆,独自穿过白纸,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