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非蓄意谋杀(小说·旗帜)
“谁的?”倪荷夹起一块豆腐放嘴里,太烫了只咽下了半块,停下手忍不住问道。
“小珍的,她怕我喝多了酒。”
“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发来发去不嫌麻烦?”
“小珍在电脑上发飞信,免费的。”朱大钱合上深灰色揭盖手机,仰头猛喝了一杯酒,又大大地吃了几口凉拌海带丝,那样子像是要把收发短信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
几条短信能省多少钱?艾小珍的日子过得也太仔细了,买什么青菜便宜,几个水果待客就够了都是计划好了的。现在谁还穿打补丁的袜子,可艾小珍买袜子,每次全是一模一样的两双,一只磨损了,可以互换;两只破损了,可以缝补。和她门对门住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艾小珍少言、沉郁;倪荷直率、开朗,俩人性格互补,相处得很和谐,倪荷了解艾小珍生活的诸多细节,为她短促而委屈的人生鸣不平,在2010年10月的某个晚上,倪荷天性的侠骨柔肠被触动,竭力督促王晰明,一定要查明真相,为艾小珍伸冤。
王晰明被她缠不过,恰好那段时间不是很忙,便点头应了。从世俗的眼光看,倪荷算得上是个美人,三十大几的年龄,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肌肤细腻,脸蛋圆润,眉眼娇俏,油黑发亮的头发用一只或红或黄的水晶发夹别在头顶上,衣饰永远追着潮流走,做事又那么风风火火,颇有些江湖义气。
北城中学对面一个巷子里,大门朝东,里面有五幢半新不旧的单元楼,楼高六层。艾小珍的家在最后一幢,一楼,窗临路边。按了门铃,是周末午后,一位五十出头,体格矮胖,右肩比左肩略微显高,走起路来身体微微向左倾,牙齿烟黄,神情谦恭得近乎猥琐的男人迎了出来,他就是艾小珍的丈夫朱大钱。朱大钱看到身材高大一脸浅笑的王晰明领着一位身材瘦小一脸严肃的小民警上门表示慰问,眼圈立刻红了,忙让坐、倒茶、递烟,神情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局促不安。王晰明做公安干警久了,进了谁家,先要细细地从顶看到底,哪儿放个梯子?哪里开了天窗?都要习惯性地观察一遍。他听倪荷说过,艾小珍的家很朴素:除了一台海尔液晶彩电,两只木制简易沙发,几个人造革面的椅子,最值钱的就是一台显示屏很大的电脑。那是艾小珍炒股用的。可眼前的景象让王晰明疑惑是不是走错了门,客厅中央摆放着豆绿色的真皮沙发,青色大理石茶几上,堆着小金橘、干桂元、牛肉片、杏脯、西瓜籽、酸奶、鲜橙汁……衣柜、电子挂钟、床上用品,眼见之处全是簇新的物品。虽然没贴大红的“囍”字,但王晰明很快记起来,朱大钱不久前找了新夫人。
见王晰明站着,意味不明的视线在室内穿梭,朱大钱咧了咧嘴,讪讪一笑,说:“这都是现在的老婆陪嫁过来的。她家就她一个姑娘,情感上受过刺激,她妈怕她受罪,陪了好多东西。其实,不必要,咱小时候家穷,是现实主义。不管对方贫穷还是富有,进了这个门,咱就全心全意对人家好。”
朱大钱的这个“现实主义”有些含糊其词,王晰明没往深里究,他注意到电脑背后放一张艾小珍的遗像,5寸大,黑白的,装在一只浅灰色的塑料框内,像片上的艾小珍脸瘦削,眉漆黑,板着脸,不苟言笑。这个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屋子让她感觉陌生了吧?
简单寒暄了几句,得知姚今今去影楼拿相片去了,王晰明问起艾小珍如何突然生的病?
朱大钱抬起手指粗且短的右手挠了挠头皮,答:“日子过得紧,小珍又没医疗保险。平时没做过体检。有个头疼脑热的,喝点止疼的就好了。没想到她会突然脑出血。”
“她平时生活规律吗?”
“除了遛狗,一般足不出户,在家里炒股,闲下织点毛活儿,做些杂七杂八的家务。”
朱大钱答着话,见王晰明一直站着,语气热切地让他们坐,还指了指堆在茶几上的东西让他们随便吃点,又说起艾小珍成为股民全是她弟弟的主意。
艾小珍的弟弟艾小贵把四万元钱放进股市,没到半年成了八万。他打电话和艾小珍透露了这个消息,他说,存银行钱不如买点股票,放进去肯定赚。
弟弟的话艾小珍信。弟弟在海南工作,见识多,消息面广。他们的父母在姐弟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二岁的时候死于一场车祸。母亲在车祸的当场就停止了心跳,父亲是送去急救,三天后在医院离世的,他的内脏都被撞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着艾小珍直掉眼泪。艾小珍哭着喊,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艾小珍在失去双亲后随即退了学,先是靠着帮人串羊肉串儿度日,后来又买了辆小手推车自己起早搭黑卖羊肉串儿供弟弟读到大学毕业。
姐弟情深。艾小贵是艾小珍挂在嘴边的骄傲。
朱大钱也是平民出身,他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父亲的左手早年被车床扭得变形了,做不了精巧工作,供养着朱大钱和妹妹俩人上学。朱大钱上了个林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去到北城林业局工作,他个矮,长相差,自嘲是“二等公民”,老大不小了找不上女朋友。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艾小珍。艾小珍看上去比他还显高,两人当时都属婚姻困难户,同病相怜,走到了一起。朱大钱和艾小珍结婚,没有大操大办,也没给她置过什么值钱的东西。
艾小珍稍微像样点的手包、真丝围巾、“袋鼠”羽绒衣都是弟弟艾小贵买的。艾小贵在海南一家电信器件公司努力工作的愿望之一,就是要让吃尽了苦头的姐姐过上幸福生活。艾小珍能感觉到,不久,她听了艾小贵的话成了股东卡持有人。把自家的存款投了一半进去,她读过专家的理财建议:三分之一投资股市;三分之一存到银行;三分之一作为流动资金。那是1997年,艾小珍连K线图都看不懂,家里连台电脑都没有。
说起这些往事,朱大钱感慨万分,他说,“我和小珍都是贫苦人家出生,记得生了我儿子,就一条裤子穿,晚上洗了,用块大尿垫包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怜呵。我给他取名‘乐乐’,就是想让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们集资买房的钱前几年才还完。这不,生活刚有了些起色,小珍便去了。”朱大钱揉了揉眼,他听出王晰明对前妻的事感兴趣,估摸不知什么人嚼了舌根。
“和现在的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别人给介绍的。我没想过这么快又成家。认识了姚今今觉得她人不错,虽然年龄比我小一截,但能谈得来,她很善解人意,感情上受过挫折,被男人骗过,催着结婚。我这一次到位,算是给她一个‘定心丸’。不比半夜跑黑,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胡混强?可社会上有好多人看不惯,我们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成的家。”朱大钱说得振振有词。
王晰明听得也在理,像朱大钱这个年龄的男人死了老婆,迟早得再婚。可他这么快就和一位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女子结了亲,不知是爱之切增加了勇气还是另有隐情?
四
在艾小珍家的电脑桌下面,一个因为拉开得次数太多有些走形的抽屉里有个黑色塑料封皮、小三十二K的本子,是艾小珍作的《炒股日记》。她在扉页上写着:炒股要领,多看少动。黑色中性笔写的,下面画了黑色的着重号。另一行小字写着:总投资:5.5万元。其中,弟弟2万元。
细翻《炒股日记》,有些奇怪的是,一个厚厚的本子用去三分之二,都是一页一页挨着记的。可中间隔了那么一叠空白,在本子的后面几页上写了一段文字,标题为《一个赌徒或天生的赌徒》内容是:她说她是经过了大风浪的,几年前赌博,一个晚上输十多万,眼睛都不眨,别人从她的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你赌了多少年?我问。
四、五年。每年输个十来万。和谁都没有说过。家里人也不知道。直到开始做股票,有这方面的感觉,盘感特别好。一般都是根据感觉买股票,很少有赔的时候。那天,你说你证券公司有人,知道你实在,以为鸿运来了,跟着你买了。你猜猜,我一支赔多少?
三万,五万?
十万。
她和我说,她有过一笔钱。是为一个男人,做过两次人流得到的补偿。赌博都输光了。这次是借朋友单位的钱。如果人家哪天要,窟窿堵不上,查出来挪用公款,饭碗便砸了。
听了她的话,我的头一下子便大了,觉得自己闯了祸。后悔死了!!悔不该那天家里停了电,海通证券小杨刚刚告诉了我一支股。小杨说,跌停了七个,很快拉升。像有鬼催,我跑到“山西证券”,停电;又跑到“大同证券”,心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买,真怕走漏了消息。碰上她,她说,去我家吧,我姥娘住医院,我妈陪护,家里没人。鬼使神差,便去了。那是6月初,从那天开始,股市一路跌,再没上去。我自己都贴着一千元呢。没想到她竟赔着十万。
这件事,我反复想,错全在她。谁让她谋得狠,赌徒本性大暴露,我没让她用公款炒股,我更没让她这么谋得狠。她那样急功近利,一夜就想暴富,不能怨谁!!
可这事肯定和我有关系,不然我为什么如此意乱心烦?
这段话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迹开始还整齐,越到后来越潦草,当时便问了朱大钱,他说这是艾小珍的笔迹。
“那这‘她’指谁?谁跟着艾小珍买过股票?”
朱大钱摇头,眼神有些闪烁,停顿了三十多秒吧,才答:“说不定小珍从哪儿抄的。”
“她是不是买过一支股票,赔了一千元?”
朱大钱还是摇头:“小珍从来不说。赔和赚都没说过。我也没问过。没几个钱,由她折腾。”
但艾小珍把这段文字单列出来,放在较为隐蔽的地方,说明重视,她去证券公司买股票怕泄露风声,去“她”家买就不怕了?这个“她”也是持股人,而且比艾小珍买得多数十倍。种种迹象都说明她和艾小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
又问朱大钱可有点线索?朱大钱答,和股票有关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平时,夫妻交流最多的不是吃什么饭,就是儿子在学校的事。
有无其人?是谁?成了王晰明心中的疑问。
《炒股日记》第二页个人档案写着两个手机号。小杨:159XXXXXXX;赵三:135XXXXXX;小民警在王晰明的示意下拨了过去,很快弄清楚了,小杨是南海证券公司的,他和艾小珍的弟弟艾小贵是朋友。艾小珍常在网上或打电话过去问他一些有关股市行情、走势的问题,俩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另一个手机号是赵三的。赵三算是个社会名人,北城很多人都熟识他,他就住在公安局后面不远的五金交电宿舍,原是二层楼房,赵三又在上面加了两层,重新安装了枣红漆皮大门,在那一带算鹤立鸡群的人家。
1997年,北城,这个相对偏僻闭塞的小城,私人家很少有电脑。赵三家有,而且有两台,全是“联想”原装的,专门用来查看股市行情,一台看大盘,一台看个股。赵三在他生活的圈子里算是很出跳超前的。他原是五金交电厂的工人,辞职下海做过电器生意又开过饭店,最后成了专业炒股户,兼做一些木材生意。他在公安局有许多熟人,下午休市后,常溜达到公安局找人闲聊。赵三自己不吸烟,衣兜里却装着“黄金叶”“中华”等等,用来敬人,所以,赵三人缘不错。
有人说他有一百万,还有人说他有一千万。到底有多少资产,赵三从来没有言明过。
王晰明他们去了赵三家,是晚上。赵三家开着个小卖部,卖烟酒饮料,主要是赵三的老婆经营,用赵三的话讲,不为赚钱,为聚人气。前面一个门面房,后面是库房,库房里放满卫生纸、扫把、洗衣粉之类。赵三正吃晚饭,不高的木质圆桌上,放一碟油拌辣子,一碟拍黄瓜,一碟烧豆腐,还有一碟切成片的香肠。见王晰明进门,赵三急忙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面片汤,站起身来招呼:“王队,没想到你来。快坐下,我去加几个菜,咱喝两杯。”
“刚才在灶上吃过了。”公安局备有工作餐,有案子的时候,王晰明多在单位用餐。
“这么早就吃了?”赵三抓起茶几上的纸烟让他们抽,王晰明摆手表示戒烟了,并说明来意。想了解一些艾小珍生前的情况。
王晰明问,“认识艾小珍吗?”
“熟。以前她断不了过来,借书什么的。这后来见面少了,她买了电脑,有什么事都在网上聊。”赵三低头发现一条裤管有些皱,抖了抖,他穿的是一件米白长裤,米白洒同色碎圆圈的上装,干净利落。
“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间?”
“夏天,五月份吧。我家房后面有颗老榆树,‘榆球’正嫩,我老婆叫她过来撸点榆球回去烧饼吃。她们女人都喜欢吃些奇里八怪的东西。”
“你老婆也和艾小珍熟?她人呢?”
“刚出去。她们从小在一幢宿舍楼长大的。小学还同过学。”
“艾小珍都是一个人来?”
“是。有时候带她的狗。那狗口泼,连果核都吃,肉滚滚的,不像艾小珍,丁瘦。艾小珍不喜欢成群结队,逛商场、买菜、清早跑步,都是独来独往。那天她撸了一塑料袋榆球,第二天,打来电话说她烧的饼加了‘苏打粉’,还磕了俩鸡蛋进去,吃起来又宣又鲜,问要不要给我们送点?我老婆说不要。”
“以后再没见她?”
“没有。好像在街上碰到过我老婆,俩人一起逛过街。她断不了在网上和我老婆说些家事,年前,她上研究生的儿子得了肺炎,高烧三十九度不退,把她吓得不轻。去广东住了半个月,煲汤烧菜的护理,才好了。艾小珍心眼儿好,尽替别人着想。脸嫩,怕难为情,她从来不给人提要求。她突然发病去世,我老婆哭了好几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