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回到监舍,卢志义把章留影安排在两个青年犯人之间休息。这两个人一个名叫方包银,另一个名叫蒋大勇,都是豫南固始人,与章留影是邻县。而孙天德等人则被分别安排在第二、三、四小组。
后来,章留影才知道,第一小组是“严打”后第一批来到农场监狱的囚犯,所以,他们都发给了棕垫和褥子。后来的囚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因为在监狱人数激增的情况下,生活用品异常紧张,被褥、衣服、鞋子,蚊帐一律不再发放。章留影睡在方、蒋之间,既有棕垫,又有褥子,避免稻草钻进被窝。而方、蒋都是初中毕业,有些文化,对做过老师的人势必也敬重一些。这些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一个犯人组长来说,也就那么一点权力。这样是安排,章留影非常感激。
学习时间一般是两个小时。大家坐在各自的被子上或者靠在墙上,等候中队领导或者“积委会”里的犯人干部来带领学习。
不一会,李春生副主任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站在牢房狭窄的走道上,说:“大家注意了,今天学习人大法制委员会王汉斌副主任的文章。由于是忙天里,明天还要早出工,今晚学一个小时就休息吧!”说完,把报纸递给章留影说:“请你给大家读读吧!”
章留影接了报纸,看看标题,开始读报。读完了,李春生说:“大家讨论讨论吧!”
一个犯人说:“要叫我说,这‘严打’就是好!老子来中队的时候,才他妈一百多人。遇到收割能把腰累断。现在一个中队四百多了,地儿还是那些地儿,多他妈轻松啊!你们说对吧?”
方包银说:“好是好,就是他妈太晚了些。要是提前四五年,‘老叫驴’你他妈早托生去了!”
被叫做‘老叫驴’的犯人姓钱名生,因嗓门大而得名。他是一个入狱五年多的老犯人,罪名是抢劫。这种罪在“严打”中,一般都判处了死刑,所以方包银才这么说。
“老叫驴”说:“小子哎!你他妈说提前就提前了啊?该你们这些龟孙子点儿背,作案也不看看时候!”
另一个年轻犯人说:“对对对!老子干了三个小妮子才判七年,你他妈恐怕连摸都没摸到就弄你七年,你亏不亏呀你?”
“真是个‘跟屁虫’!”蒋大勇说:“搁‘严打’当中,你也是枪毙的料!”
“老叫驴”和“跟屁虫”都是豫西人,“老叫驴”年长且有股子蛮力,“跟屁虫”差不多与他形影不离。现在,人们都叫他们的“雅号”,几乎把他们的姓名给忘记了。
“老叫驴”又要反击,被李春生制止。他大声说:“都别扯蛋了!政府不在,你们就大放厥词,屁话连篇!王副主任(王汉斌)和刘部长(刘复之)讲得很清楚了,有些人就是不理解!‘严打’的准则就是‘从重从快’。赶上了你不能耿耿于怀;赶不上,你也不能幸灾乐祸!大家来到这里,都要好好改造,不管严打前还是严打后,都是犯罪。犯了罪就得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扯那没用的不能当饭吃,不能减刑对吧?”
方包银带头鼓了两下掌,说:“李主任说得太对了!他把王主任、刘部长的文章吃得很透!以前警察老是‘捉放曹’、‘纵虎归山’,弄的天下大乱,人心惶惶;现在该毙的毙了,不该毙的也毙了;该判的判了,不该判的也判了,该抓的抓了,不该抓的也抓了,天下不就太平了吗?我说得对吧李主任?”
李春生说:“你的话我听着咋这么别扭啊?”
方包银说:“哪儿别扭了?咱们讨论讨论?”
李春生说:“你跟政府讨论去吧!”回头对卢志义说:“我看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起早干活呢!”说完,就倒背了手,走出去了。
卢志义便大声说:“熄灯,睡觉!”
于是,满屋子的稻草摩擦声。有人爬起来去撒尿,有人展开铺盖睡觉。
章留影怎么也睡不着。在看守所里虽然挤了些,但翻身没有问题,而这里连翻身都十分困难。他只有直挺挺地躺着,像一根木棍。大约十点多钟,突然停电了。室外的照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都熄灭了,牢房里先是一团漆黑,像灌满了墨水。打鼾声、咬牙声、咂嘴声一下子都响亮起来。过了一会儿,墨水渐渐地变淡了,房顶的轮廓依稀可见。
忽然,章留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扭头望去,在不远处有一个黑影站了起来,悄悄地靠在墙边。看不清这人的模样,但章留影感觉就是孙天德。突然,地铺上跃起一个人,一把抓住了孙天德的手腕,同时叫道:“日你奶奶,敢偷老子!”说话的就是“老叫驴”。紧接着,“跟屁虫”也爬起来,朝孙天德打了两记耳光。在附近睡觉的马振日一跃而起,朝跟屁虫打了一拳。跟屁虫倒在地铺上,把正在睡觉的几个囚犯砸的嗷嗷乱叫。
这时,来电了,大家都坐起来,看见老叫驴还在攥着孙天德的手腕。跟屁虫爬起来,朝马振日扑过去。马振日飞起一脚,将跟屁虫踢翻在地铺上。老叫驴便松开孙天德,去抓马振日的头发,马振日将他的手挡开,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老叫驴大怒:“日你奶奶,敢打老子!”正欲作势攻击马振日,卢志义说:“住手!这是打架的地方吗?”又对孙天德和马振日说:“跟我到值班室去!”马振日说:“去就去!谁怕谁啊!”说着,穿了鞋,朝门外走。孙天德、老叫驴、跟屁虫依次跟在后面。
章留影半靠在墙上,闭着眼睛,默默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囚犯们议论:“新犯人胆子不小啊,刚来就偷,少见少见!”
“老叫驴碰着对手了,姓马的还有一手呢!”
“新犯人很团结啊!哪个县的啊?”
“团结又能怎么样?组长跟老叫驴是老乡,他能饶了他俩?”
不一会儿,隔壁传来孙天德的哭叫声。章留影急忙站起来,穿上衣服,靸拉鞋子,跑到值班室。他看见孙天德和马振日已被绳子紧紧地捆住,绳子深深地陷进肉里。孙天德大哭大叫,而马振日却一声不响。老叫驴、跟屁虫坐在箱子上。李春生和卢志义轮番训斥孙、马:
“初来乍到就偷东西,以后怎么得了?晚饭吃得饱饱的,还偷人家的饼干,真是贼性难改!”
“你马振日还挺哥们啊?你们是老乡,可你也看看他是啥行为啊!”
老叫驴走上前来,在马振日的脸上打了两巴掌;又走到孙天德的面前,打了两个嘴巴,说:“以后还敢摸老子的东西吗?”
孙天德忙说:“不敢了不敢了!”
章留影拍了拍李春生,悄声说:“饶了他们吧。在看守所饿急了。”
李春生问:“你们是老乡?”
章留影说:“是啊。”
李春生就大声问:“孙天德,下次还偷不偷了?”
孙天德说:“不偷了不偷了!”
又问马振日:“下次还不问青红皂白就帮凶吗?”
马振日不语,章留影说:“没有下次了,交给我吧!”
老叫驴说:“交给你了?你算老几啊你?”
李春生说:“闭嘴!他是老师,我的同行!你说老几?”
卢志义也对老叫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
李春生说:“你们两个听着,今晚幸亏王干事不在,他要在这里值班,非戳你俩电棍、关你俩禁闭不可!我们给你俩上上法绳,算是最轻的了!好了,看在小章的面子上,放了吧志义?”
卢志义说:“放了。”就上前把马振日的绳子解开,又为孙天德解了绳子,说:“滚!”
孙天德和马振日出去了。章留影对李春生和卢志义说:“谢谢二位。”说完,也回到寝室睡觉。
四
第二天五点,电铃就声嘶力竭地响起来。犯人们一个个从地铺上爬起来,有的掂了开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有的端着瓷盆瓷缸洗脸刷牙。接着,便拿了饭盒去排队打饭。
章留影在学校时,一般也是五点多起床,检查学生上早自习的情况。但吃饭要在七点之后。这么早就吃饭,他很不习惯。早餐是大米干饭,水煮茄子。章留影把米饭和茄子放在一起,吃了几口便不想吃了。他勉强把汤水喝光,剩下的米饭倒进了潲水缸里。
大约六点,天刚放亮,集合的哨子便吹响了。还有几个正吃饭的犯人,连忙把饭盒放在碗筷架子上,跑去集合。一分队带工的两个队长,一把手姓姚,副队长姓张。张队长骑着自行车,姚队长是步行。出监狱大门时,卢志义站在队伍前向站岗的武警报告:“报告班长,一中队一分队出工一百八十六人!”
武警说:“出!”犯人成两路纵队走出监狱大门。张队长骑自行车走在前面,姚队长走在囚犯后面。
监狱大门东侧是一片空旷的建筑工地。一座坐北朝南的大楼正在建设中。老犯人议论说大楼的进度太慢,年底前恐怕搬不了。有人就开始咒骂,说你要搞“严打”的话,为啥不早点盖大楼啊!现在千把人挤在屁股大的一块地方,放个响屁都能听得真真的,哪像人呆的地方啊!
姚队长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穿蓝色的制服,操豫南口音。人稍瘦,面微黄。走出建筑工地,他便开始唱起京剧《空城计》: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姚队长的唱腔浑厚悠扬,几乎可比专业演员。一边唱一边还用嘴巴奏出锣鼓板胡的声音。行走的犯人有人认真倾听有人哼,一路上倒也其乐融融。章留影平时也喜欢听京剧,这都是“文革”时养成的爱好。整天都播放八个样板戏,锣鼓点一响就知道唱什么戏、谁唱的。不过,这时的样板戏已经停播了,京剧好长时间听不到了。现在听了姚队长的老生唱段,倒也十分的亲切呢!
从监狱到劳动场所大约二里多路。在一中队的三个分队中,二分队离监狱最近,三分队——也就是杂工分队次之,一分队距离监狱最远。
一分队的犯人干活必须先到打谷场。因为这里有三间库房,分队的所有劳动工具都存放在库房里。比如铁锹、镰刀、锄头、尖担等。这些劳动工具,既可以收拾庄稼,也可以行凶杀人。所以严禁犯人将劳动工具带进监狱大院。
队伍在打谷场上集合,姚队长站在队伍前面分工。老年犯人负责捆稻谷,年轻犯人挑稻谷。豫南人收割稻谷的程序是,先把稻谷割倒晾晒,等稻杆晒干了,再打成捆子,用尖担挑到打谷场上脱粒。
章留影属于年轻犯人,当然要挑稻谷了。不过,他们那里从来不用尖担,而是使用扁担。所以,他在库房里到处找扁担。孙天德告诉章留影:“找啥呀?人家都用尖担啊!”章留影只好再去找尖担。但好使的尖担都叫别人拿走了,他就拿了剩下的一根。
章留影已经六年多很少干农活了,更没有挑过担子。他看别人先把尖担的一头刺进稻捆里,然后放在肩膀上,再去刺进另一个稻捆。他照着做了,但前面的一捆稻谷起不来,孙天德跑来提了一下,前面的起来了,可后面的却坠了下去。这样子一上一下的,就像打秋千似的。好容易弄平衡了,这才一步一步地走。稻田里的水已经放干了,但仍然塌陷。他打赤脚害怕稻茬扎脚板,只有穿着自己的运动鞋。这样,他就显著比别人跑得慢。
姚队长在打谷场上倒背着手,边走边唱他的京剧老生;张队长则坐在碌碡上看武侠小说。这些武侠小说都是盗版的,薄薄的一个小本,只有几章。当时,武侠小说刚刚在中国兴起,有些地下印刷厂就快速的翻印金庸、梁羽生的小说,以供给那些如饥似渴的读者。他们一般不整本整本地翻印,而是一章两章地翻印。这种盗版书监狱里非常多。姚队长一般不管犯人干活的进度,只管唱戏;张队长则一边看书,一边训斥犯人:“快点!磨磨蹭蹭的干啥呀你!”“看你那熊样!头伸得跟老鳖似的!”章留影走到他面前,他吼道:“尖担反了!弄断了你拿屌挑啊!”
章留影放下担子,将尖担翻转过来。张队长说:“在家没干过活啊?这么没用!”在一旁记数的卢志义说:“他是老师。”
张队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低着头看他的武侠小说。
按姚队长的规定,每人得挑25趟才算完成任务。章留影觉得很难干完,心里便着急起来。刚干第一次就完不成任务,他很是伤心。马振日走过来对他说:“你专挑孙天德的捆子,我叫他捆小点。”
章留影说:“累倒也不累,就是脚下不顺。想快也快不了。”说着,竟流出了两颗眼泪。
马振日安慰道:“干两次就好了。一会我替你挑两趟。”
挑了二十趟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张队长站在碌碡上说:“没有完成的给我快点!中午不吃饭也得干完!”
章留影再次加快步子提速,可上田埂时,一脚踩空,摔倒在稻茬里。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脚脖子有些疼痛感,但不是很强烈。最后,马振日和张炳学分别替章留影挑了两趟。在劳改队,是不允许代替别人干活的。他们只好把稻捆挑到打谷场边的草垛旁,再由章留影挑到指定地点。
收工之后,章留影感觉脚脖子疼的很厉害,走路时竟然一瘸一拐的。不管他怎么样努力,总是赶不上队伍。马振日和孙天德要搀扶他,被他拒绝了。这样,他就走在大队人马的后面,尽量保持正常人的姿态,紧紧地跟着。
远处监狱的老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近处的无边稻田翻卷着波浪。方包银大声吟诵着自己改造的两句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流氓’下夕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