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不带碗筷的讨饭人(小说)
这把周学亮急得团团转,老汪也委托码头的兄弟相帮打听,还是没得任何消息。就这样周学亮在心急火燎中过了十几天时间,听说有堂子里的姑娘放出来了,他马上赶到四马路旁边的弄堂,那家妓院的大门还是紧紧地被封着。周学亮真的没了方向,每天不是到几个教养院门口走走看看,就是到小莲原来的堂子门口坐坐,指望着哪一天老天能够开眼让他碰上。
老天终究没有开眼。一个月后,老汪急吼吼地赶来询问:“小莲是不是叫耿小莲?”
“是的。”周学亮连忙点头,问:“她有消息了?”
“她参军去了!“老汪肯定地告诉他:“新闸路的教养院门口贴着大红公告呢!”
“参军到哪里去了?什时候走的?”周学亮急着追问道。
“问过教养院的人了,到新疆去了,好几百个,说都是思想觉悟高的,自愿去的,昨天晚上的火车。”老汪把打听到的都告诉了他。
周学亮一听,马上瘫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嘟噜:“她走了也不告诉我,她走了也不告诉我啊!”
“参军总有退伍的时候,如果你真的对她有心就再等等吧!”老汪劝他,周学亮像个孩子似的不住点头,“嗯,我等她回来。”
可是周学亮终究没有等到耿小莲从从新疆回来,他等来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三反五反”开始了。
白天码头上的扛活很累,更累的是晚上的开会学习。他们这些在解放前拜过“老头子“的青帮洪帮成员,每天晚上都要被召集起来,要求交代在帮会期间有没有做过坏事,周围认识的人有做过坏事的,也不能隐瞒。所谓的做过坏事不外乎就是有没有杀人越货,有没有找过共产党的麻烦,等等。
好在周学亮和老汪拜的“大老头子“顾老板是为共产党做过事的,在帮助共产党这件事上,他们俩也就跟着有功无过。老汪是个精明的人,每次的打打杀杀,他总不把事情做绝,只越货不杀人,所以周学亮跟着他也没有血债。在这一次的运动中,他们终于逃出生天。不过每天听着谁谁被逮住枪毙了,谁谁被收监了,这些人都是他们曾经打过交道的人,都是帮会的人,他们总会心惊肉跳。
运动过去了,周学亮岁数也大了,小莲还是没有回来。老汪的老婆也想给他寻上一个,一直没有将巧的。偶尔有将巧的,知道他曾经是青帮的人,也都没了兴趣,他就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过着。
四
码头收归了国有,现在周学亮的身份是港务局的码头工人,活还是跟他刚到上海时一样,码头上扛大包的,反正他有的是力气。老实木讷的周学亮以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上一辈子了,可是老天偏偏不让他安生。
61年到了,国家的经济到了最为艰巨的时候,说是城市人口太多了,国家养不了,需要动员一部分原来来自农村的人再返乡。码头上下达了一个人的指标,而且是必须完成的。码头上的头盯上了周学亮。
头是外面调进来的,周学亮的“老头子”,原来码头上管事的被派到另外一处码头做了普普通通的班组长。对这位头儿,他平时根本没有交集,老汪是他的班长,他每天就在老汪的手下流汗出力。现在码头上的头儿找到他,他是一脸惶恐。
头儿见他这样,根本就没绕什么弯子,说:“现在国家遇到了困难,城市里人口太多,现在连粮食供应也快跟不上了,要动员一部分从农村入城的人口重新返乡,码头上领了一个人的指标,我们集体决定,就是你回去了。”
周学亮一下子傻了,“啊!这……”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张着嘴巴,更是半天都没有发出一个字,最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为什么是我?我都离开农村十几年了。”
“考虑到你是一个人,搬起来方便。也是为了你好啊,大家都知道你饭量大,现在粮食供应紧张,到农村去,你能吃个饱饭。农村毕竟是种粮的地方,总不会饿自己肚子吧。”那位头儿拍了拍周学亮的肩膀,“好了,就这样了,你收拾收拾把户口手续办了,到财务科领点路费,早点走吧!”
“我考虑一下。”周学亮一时没有方向,他想问问老汪,以前他有什么为难事,总是请教老汪。
这次老汪没有给周学亮半点建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事你自己决定吧!”就连周学亮问他,到农村是不是就可以吃饱肚子时,他明明知道那位头儿是在骗老实巴交的周学亮,他也没有点破。老汪选择了明哲保身,他知道这位头儿的作风,一旦说出口,几乎没有改变的余地,何况他是青帮的人,是一个被人揪着尾巴的人。没几年就退休了,太太平平地过下去吧。
于是周学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已经离开了十几年的周家湾,离开时是毛头小伙,回来时已经是三十好几的汉子了。
周家湾变化不大,瓦房还是他离开时的那几栋,就是换了主人,茅草屋却是多了许多。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已经被哥哥一家占了,周学亮一下子没了去处,先在庄口的龙王庙里呆了几天。
庄上的干部害怕周学亮呆不下去再跑回去,妨碍了中央政策的实施,那可是要犯错误的,就胡乱砍了几棵杂树,在村子里的空地上给周学亮搭了一间“丁头府”小舍,夹板墙,稻草盖顶。周学亮就这样重新在周家湾安顿下来。
庄上农业社老早就成立了,周学亮一回来就有了一个他也不明就里的身份:社员,反正他农活也不大会做,每天就是跟在大家后面大呼隆地瞎混。到这时候周学亮才明白了,码头上的那位狗屁领导骗了他,农民种出的粮食也不是自己能够支配的,必须完成上缴才是自己的,吃不饱饭也是经常性的。
庄上的支部书记是原来革命时期的儿童团长,对着周学亮转回来的档案好好地看了看,知道周学亮在上海拜过“老头子”的传说不假,他马上关照几个接触过周学亮档案的人,“他拜过老头子的事不要多传!”
“为啥?”有人不明白。
“不为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传出去了,万一上面要对他重点关照,那还不是我们的事情,何况周学亮老老实实的,不会有什事的。”支部书记经验老道地解释道。
不知道是哪个还是周学亮自己有意无意漏出去的,他拜过“老头子”的事大家还是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不过大家都觉得那是一个在遥远的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大家听听也就算了。不过就是有人在替周学亮张罗婆娘时,对方总是有点忐忐忑忑,于是他就一直这样地单着。
时间一晃又是五六年时间过去了,一场运动又开始了。生产队除了以前的生产队长,又多出了一位政治队长,政治队长的权力大过生产队长,政治队长讲今天不出工了,全体搞政治学习,哪怕是芒种还是“双抢”,也得停下来开会学习。
庄上仓库的一面土坯墙上,三三两两地也出现了“大字报”,每天都有好多人在那里看看热闹。周学亮不识字,有时候也会过去,凑个热闹,听听人家讲些他不很明白的大道理。
这不有一天,他又过去凑热闹,发现一群看热闹的,都用一双狐疑的眼睛看他,他再往墙上一看,一张新贴的“大字报”上居然有他的名字,“周学亮”三个字他还是认识的。
他马上问旁边的人,“这上面写我什呢?”
旁边的人马上全部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好大一会,一位上了点岁数的轻声对他说,“就是要打倒你,说你是资本家的走狗!”
“什呢叫走狗?”周学亮不明白,旁边也没人告诉他。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后,上去一把把那“大字报”撕下了。他知道被人称为狗总不是好事,嘴巴里骂骂咧咧的,“哪个喠(方言,吃的意思)了屎的,没屌事做了!”
原来这是庄上的一位二溜子,平时不好好上工,这次想造反支部书记的反,打倒一切当权派,把他拉下马,但心里没底,就选上了周学亮,先拿他试试造反派的威力。
周学亮的这些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就在人群后面的不远处站着。他看见周学亮撕了“大字报”,许多不识字的人开始询问了解原委后,他知道造势的目的达到了,于是对着他旁边的几位如此这般指指点点地说了一番,然后离去了。
第二天上工歇晌的间隙,照例又是政治学习。那位二流子不待政治队长讲话,跳出了对着周学亮恶狠狠地说,“我们天天学习,却放着现成的青帮流氓,资本家的走狗视而不见,那是对革命群众革命觉悟的侮辱,我们今天要斗一斗周学亮这位大流氓、大走狗。
“周学亮,你老实交代,有没有加入青帮?”那人指着周学亮的鼻子,咄咄逼人。
周学亮没办法,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就是说你加入过青帮。大家可知道青帮是个什呢货色,青帮在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帮助蒋介石杀过许多共产党,大家说周学亮是不是一个反革命分子,需要彻底打倒!”那人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乱飞。
“啊,还有这种事?”大家一脸惊讶,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知道“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但都知道蒋介石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坏蛋,“周学亮做过这事?”
周学亮一下子懵掉了,他也不知道“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个什东西,但他知道自己压根从来就没杀过人,于是一下子火了,拳头掿得紧紧的,双眼冒火,“你个小狗日的,再血口喷人,小心我揍你!”
那人本能地往后一退,他听说过周学亮会武功,也知道他力气惊人,一旦动了手,他和几个跟班的完全不是对手,被打了也是没得冤枉喊的,他刚才嘴巴里整的那些瞎扯八拉完全是胡说八道,也就唬唬没有文化的人,稍微有点知识的都知道,“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1927年的事,周学亮可能还没出生。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说:“大家看看,狗急跳墙了吧?周学亮,不过也不要紧,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只要你低头认罪,态度诚恳,革命群众可以既往不咎!”
“什是既往不咎?”周学亮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
“就是只要你认罪态度好,就不追究你以前的那些罪过了!”
周学亮心头一喜,不追究那是真的好呀,毕竟他确实加入过青帮。耽于这些想法,他一直没有底气,这次能够既往不咎,那不是好事嘛。于是他马上换了一副神气,态度非常诚恳,“你说咋样才是认罪态度端正?”
“给我们革命群众露一手你的武功吧。”这家伙很精明,他想借机试探一下周学亮的本事,好有个准备。
“这太简单了!”周学亮心头一喜。他为了不太招摇,自从回来后就没有好好耍过了,今天要借机露上一手,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警告对方,不要欺人太甚,小心挨打。
于是他把身上的小褂子一脱,露出一身的疙瘩肉,走到一处刚刚打成的土台前。土台大概三四尺高度,平着一般男人的胸口,那是为了政治学习时,站在上面宣讲用的。
大家一窝蜂地跟过去,只见周学亮轻轻一跃就上了土台,然后围着土台上下腾挪,轻松无比,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一会儿之后,周学亮从土台上跳下,气不喘脸不红,就跟没事一般。那位二溜子确实也是佩服不已。不过他觉得周学亮似乎也没传说中那样厉害,就上上下下地跳两下,顶多也就是轻功厉害,打架派不上大用,于是他冷冷一笑,说:“周学亮呀,你这叫态度端正,就跳这么两下子,耍猴啦,把你的真本事露出来!”他眼睛扫了一下旁边打谷场上的一箩筐稻子,指着说:“你只要能够用牙齿把这一箩稻子提离地面,那就证明你把本事全部露出来了,就是认罪态度端正了,你敢是不敢?”
周学亮心头一凛,这一箩刚刚打下的稻子,湿哒哒的,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就是用双手,一般的普通壮汉都不一定能够提离地面,他心头没底。
“周学亮,你这个资本家的走狗,你把一身本事服务资本家,杀害共产党人,却不想让革命群众开开眼界,你还说是认罪态度端正!”那家伙又咆哮着咄咄逼人。
“周学亮,上!周学亮,上!”其他人都在起哄。刚才周学亮的一身轻功让大家目瞪口呆,于是不停地怂恿周学亮再表现点其他的硬功。
周学亮一狠心,豁出去了,于是他找了一根草绳在腰上一扎,围着箩筐正转两圈,反转两圈,不停地运气,只见那肚子慢慢地鼓起了,然后再深吸一口气,一口叼住箩筐上的麻绳,然后一声闷哼,“嘿!”
只听得叭的一声,他腰上的草绳猛然断了,刚刚提离地面的箩筐啪地掉了下来,他直挺挺地往后一仰,重重地甩倒在了地上……
结尾
“周学亮这是死了吗?”听奶奶讲到这里,我赶紧询问道。
“傻孙子,他死了咋还会在这里讨饭?他的武功从那次跌倒后就废了,人变得呆傻了,为了填饱肚子就开始讨饭了。”
他是真正的讨饭的,可从不带讨饭的碗筷。待到吃饭时候,他就往人家门框上一靠,大家都会主动盛上一碗饭给他,他三扒两噎飞快地吃完了,最后总会弱弱地说上一句:“我会还你家的。”
我觉得周学亮很可怜,他这样可怜兮兮地已经过了十年多了,于是我决计不再捉弄他了,后来我发现许多小伙伴也都不大捉弄他了。
又过了几年,庄上传开了,“呆学亮死了,死在出去讨饭的路上。”据收尸的人讲,他躺在一片茅草上,就像睡着了一般,很是安详。
庄上用废弃的水车木头做了一口薄木棺材,把他葬在了他父母亲的旁边。
后来,在他死后的好多年里,他都还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真的不像个要饭的,讨饭也不带上一副碗筷,好像是到人家出客一样啊!”
“他其实是心里明白的,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讨饭的。他人还是很善良的,巴望着自己好起来后再把吃了人家的都给还上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