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截锯(短篇小说)
盐场给了两万来元的抚恤金——赵父属于非因工死亡,抚恤金的支付标准很低。事发时,离赵母的五十五周岁生日还有两个月,再过这两个月,她才是法律意义上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年人,是丈夫的被扶养人。差了这两个月,她还属于有劳动能力的人,因此,虽然丈夫去世了,丈夫的工资也停发了,但是,她却不能按月领取遗属补助。顶梁柱倒了,赵母的天也塌了。
赵父过了一周年祭日,全家人脱了服,赵母希望,家里能有点什么喜事冲一冲,去去家里这几年来的晦气。她又到处张罗着托人给赵兴光介绍对象,模样不论,离婚或丧偶不论,有无子或女不论,要多少彩礼不论,只求女方能痛痛快快嫁过来,和赵兴光正正经经过日子。她盼着,家里能像个正常人家。
赵兴光又开始了看对象,陆陆续续地看了十几个。虽然对方都是拖儿带女有婚史的,情况不比赵兴光好,但是,看过对象后,都没了音信。一年多后,终于有个女人同意和赵兴光结婚过日子。女人是四川人,七八年前,从老家过来,嫁到了王河以东的张家村,离菜籽庄有二十多里路。女人生有一个儿子,10岁了。不过,女人的户口一直没有从四川迁过来,和张家村的男人只是举行了结婚仪式,并没有登记。女人说,那个男人总喝酒,喝了酒就打人,所以,不和他过了。想去法院离婚来着,但本来没有登记,法院也没法给判离婚。她离开张家庄到处打工生活,已经三四年了。开始时,那个男人还有时跟踪上她,然后找人把她弄回家,打一顿,关在家里,但不久她再想办法跑出来。这一年多了,那个男人没再找她。只是,她自己带着儿子,不敢回去问那男人要儿子的生活费,这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赵兴光和四川女人结了婚——说是结婚,就是让人看了日子,选了时辰,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把女人迎娶进门,并没有到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婚后,赵兴光托人,把女人的儿子安排在了菜籽庄小学读书。赵兴光以为,他接下来的人生,可以这么安安稳稳、有妻有子地生活下去了,赵母也这么以为。这几年来,赵母的作风收敛了许多,从来不再在家里创殃烂,类似的暧昧,总能避着儿子、孙子。四川媳妇娶上门后,婆婆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媳妇带来的孩子,她也是细心的照料,表面上看不出多少与对待小龙的差别。媳妇好吃不懒做,性格很温和,做事却很麻利,只要不刮大风下雨,她天天外出打工,纸箱厂,大棚内,建筑工地,劳务市场,哪里工钱高,她就到哪里干活儿。虽是再婚夫妻,两口子看起来却很和谐,赵兴光把工资折交给女人拿着,女人下工回来,经常从路过的夜市上买些肉食、蔬菜、水果、孩子零食等,家里的伙食不再仅靠赵母一人采购,全家人吃得不错。一个多月后,村里的人都说,后娘没虐待小龙,他明显长高了一截,白胖了,身上的衣服也比原来光鲜了。小龙管四川女人叫妈,四川女人的儿子也管赵兴光叫爸。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女人说:“我要领孩子去趟王河县城,给他拍套写真集,然后寄到我老家给他姥姥看看。”赵兴光说:“带足钱,拍得好点,也洗几张大点的拿回家挂上。你看哪个照相馆好,有空我也领小龙去拍,他还没拍过呢!”女人起了个大早,赵兴光也起了个大早,用摩托车把女人娘俩送到菜籽庄西三里路处的大路口坐客车,然后,赵兴光直接上班去了。傍晚赵兴光下班回家,女人和儿子还没回来,赵兴光想打电话问问,女人的手机却提示关机。赵兴光想起了什么,打开了一个抽屉。结婚时给女人买的“三金”,金戒指,金项链,金耳坠,女人平时并不戴,今天出门时也没见女人戴上,但是却不见了;平时女人放在里面的身份证不见了;总放着的十张八张粉红百元钞不见了;再底下,赵兴光的工资折不见了……
门口,红彤彤的过门钱鲜艳如血,双喜字、对联上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大字还都乌油油的泛着亮。房屋前脸在结婚前用铝合金门窗包了厦,新刮了瓷粉的墙面白得晃眼。新床,新被褥,新橱子,新柜子,新电视,新电脑。刷了鲜亮黄色油漆的后窗子打开着,一阵风透进来,从天花板中央扯到四个墙角的红绿拉花沙啦啦地响。结婚还不满百天。摆设一新的新房没能再等回那个四川新娘。
后来,赵母再托媒人给儿子介绍对象,赵兴光又陆续看了四个。第四个对象是在媒人家看的,媒人也是菜籽庄的。女人听媒人介绍了赵兴光的情况后,和媒人说:“只要男人没有打女人的毛病就行。”女人左眼视网膜脱落,右耳耳膜穿孔,都是她以前的男人打的,她是看在儿女的情面上,才没把那男人送进监狱。女人比赵兴光大十多岁,她的女儿已经结了婚,儿子也订了婚。女人坚持离婚时,女儿和儿子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劝过母亲不要离婚,但又心疼母亲。一场婚离下来,女人的神经也受了刺激,有时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好在,儿女都大了,她想再找个人家,只要男人能和她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看完对象,女人对赵兴光很满意,女人顺便到赵兴光家看看宅院。女人要走,赵兴光去送她。出了胡同往大道上拐时,赵兴光从摩托车反光镜里看到,小龙身子藏在胡同口,只向外探出头来,朝着赵兴光前行的方向张往。
晚上吃完饭,赵兴光在看电视,小龙在做作业。忽然,小龙站起来,走到了爸爸身边坐下,低着头,并不看电视,一会儿,他拉了拉爸爸的衣袖。赵兴光看着儿子,想起他送女人时儿子藏在胡同口的目光,笑了笑:“有什么事你说,是不是你不满意我看的那个对象?”
灯光下,小龙的脸明显涨红了:“她太老了,都快跟上奶奶了!也太丑了,都没奶奶漂亮!”“奶奶不能照顾咱一辈子啊,咱以后还要照顾奶奶呢!我再找个人,就是为了以后照顾奶奶,也照顾你!”
“哼,你再结了婚,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你会不会再生一个孩子?我同学们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爷!”
“哪能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像你说的,她都那么老了!不会再生孩子了,还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你可不能也不要我了啊!”小龙的话里带了哭腔,泪珠子已经淌出来了,迎着电视,蓝莹莹的闪亮。
赵兴光伸手给儿子擦去了眼泪,他觉得自己脸上也痒痒的。想起来,和孙玉美离婚,整整十年了,小龙已经十三四岁了,接下来,就是小龙的青春叛逆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