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青梅了(小说)
这样,我负责买菜,他负责拉车带路。很幸运,对吧?
我是怎么也坐不住那马车的,就跟着走,听那个放马的说话。放马的说,我们这个村呀,看看就晓得,它就长在山上。这个山呀,不是一座山,是山挨着山。那个放马的指着周围的山说,这山狗日怪,从江边陡直竖起来,千千万万年,刀削斧砍的,像是一条拉磨的牛屁股,直凛凛鼓圆鼓圆的,要是没有树啊草啊,怕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放马的说,村里高的地方,是山头上的自然村,两三千米,低的地方,到江边的自然村,六七百米。放马的说,我说的是海拔。海拔你听说过吗?放马的笑笑,说海拔就是你站在山头撒泡尿,保证能被江水冲到大海里去。爬死你!我一下笑起来。放马的说你不要笑,放马的说这是罗老师说的。放马的说,莫说是人,就是马,都有爬不动滚到江里的。
我就问,那么,罗老师是怎么进来的?放马的说,怎么进来的?爬进来的!
那么,罗青梅就爬进山来了。罗青梅当年从市里的中学消失后,就顺着这条路,爬进了山里。那张发黄的报纸我看过,记录得很清楚。说罗青梅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就把鞋脱下来,挂在脖子上走。再走不动了,就扯着马尾巴走。
最后,她边走边哭,哭着哭着,就到了。
学校只有块篮球场那么大。报纸上说,当年是块村外悬崖边上的荒地,村长是个有远见的人,知道娃娃们读书很重要。就带着人,平了地,在一旁盖了几间茅草房,当作教室和宿舍,再在荒地上竖根修砍规整的树丫,丫分两头,一头挂个铁坨坨,当钟,一头,挂上罗老师亲手缝制的国旗,学校就成了。
罗老师也不挑剔,也不害怕,一个人住在茅屋里,实在寂寞了,就唱歌。学生一开始只有四五个,不够数,罗老师就让村长带着一家一家去请。这里山大谷深,有时候一家就住在一个山头上,有时候走一天,才找着一家。这样请来请去,也就凑了十七八个人,学校就开学了。
课桌是用泥巴杵打的土基垒的,凳子也是。罗老师爱干净,在上面都铺了布。只有黑板精贵,那是村长找来上等的泥巴混着水泥抹的,光滑,学生们常常当镜子,时不时擦干净上面的粉笔灰,冲里面照照,摇头晃脑,罗老师看了就笑。
吃的是村里家家户户送的。学生们有时候带来洋芋,罗老师就吃洋芋,带来包谷,罗老师就吃包谷。只有过年了,村长会送点大米过来,罗老师总是推辞客气,像是还吃不惯了。
后来罗老师走不动了,每到招生的时候,就冲着悬崖大声唱。罗老师的声音好听,会顺着梁子沟底跑,十村八里的一听见,都把娃娃送来了。罗老师会唱的歌简直太多了,那个警察小张就一直跟我啰嗦,说他最喜欢听罗老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张说那是村里每个孩子都会唱的一首歌。
罗老师在龙家村到底教了多少娃娃,谁也记不清,就是那张发黄的报纸,也数不过来,只是说,两代人。
好了好了,我信了还不行吗?我服了还不行吗?就像那个马丁·路德金说的,罗青梅承受了一种她不该承受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吧?那么,我就信了吧。
可是又怎么样呢?她给这个村子带来多少好,就在身后留下了多少黑。我是说,她让我老爸跟陈大爷斗了一辈子。我是说,她害了一个叫陈启民的人一辈子。这个账,我怕是得跟她好好算算,她怎么能以别人有罪为代价,换来她男人的无罪呢?或者说,她怎么能拿我老爸的清白,洗净那个国军上校的污点呢?哎,他男人倒是没什么事了,我老爸却冤枉了快五十年。
这个女特务!我来,就是要让她亲口说出来,她当年是怎么害人的。如果认罪态度好,我甚至可以让她给陈大爷打个电话,亲口跟他说,告诉他。我记得我逃出来之前去看过陈大爷,我记得我说过,我说陈大爷,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现在,学校也在悬崖边,也只有篮球场大。只不过,篮球场变成了真正的篮球场。有篮筐的一边,是一幢小楼,放马的说,那是后来老师们的宿舍和办公室。有篮筐的另一边,是水池、食堂和厕所。篮球场长的一边,自然是教学楼了,三层,白生生干干净净的。长的另一边,是一排镶嵌在围墙上的黑板,仔细一瞧,黑板上有学生们的黑板报,被雨水淋过,花里胡哨的。黑板的外边就是山了,我抬头瞧瞧,高得让我头晕。
我突然心慌起来,慌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慌。等后来进了一间办公室,热烘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想,嚯,是不是罗青梅要来了?
先来的,是放马的媳妇。他让她笑眯眯挑过来两桶水,一个劲道歉,说是让我洗洗。说是山上的水窖坏了,裂开了一条缝缝,漏水。说是淌到水池里的水要留着给学生们煮饭吃。我他妈才不洗,我已经习惯了在卫生间洗,对着两只破桶,我怎么洗?我要见罗青梅!见完了,把事情办了,我就走。
别忘了,我在逃,万一那个叫小张的警察一热情,开着车追来,我他妈那就叫自投罗网。
罗青梅就来了。陪着她来的,是一个苍老的男人,那肯定就是国军上校杜渊了。还有阳光,罗青梅坐下时,满身都是乱哄哄的阳光。
出人意料的是,罗青梅让我一眼就看出了她年轻时的漂亮。虽然满头白发,虽然脸上也是皱纹,但那种白皙洁净的美还是从后面露了出来。就像她无法掩饰的惊慌。
真的。罗青梅是惊慌的,这让我怎么都想不到。她不敢说话,她低着头,眼神藏在杜渊的脖子后,时不时打量我一眼,又低下去。实在是没有话的时候,她只好开口,她说,老杨是我们学校的,一会儿你同他去吃饭。我不知道谁是老杨,顺着她的手往后看,就看见了那个放马的。
说完就没话了。好像千头万绪,好像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勾着自己的身子,她数着手指头,杜渊轻轻碰她一下,又才惊得想起来,嘴唇抖了抖,冲我笑了一下。我心想放马的,他妈的那些关于罗老师的传说,都是假的吧。
接着罗青梅又冲我笑笑,递过一封信来,说,这是你爸写给你的,昨天到的。我伸手去接,她的手连忙缩了回去,差点让信掉在了地上。
这就奇怪了!这简直奇了怪了!我老爸可以把信寄到她这儿?我老爸知道我今天要来?后来见我懵了,罗青梅的神色稍微缓了缓,跟我解释时,终于说漏了嘴。她说,你爸担心你,多年前他来找我时就跟我谈起过你,那个时候,他就很担心你。
天呐!我老爸早就来找过他,我老爸早就见过她。那么,我老妈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我老妈肯定是被我老爸气死的!
更让我感到难堪的是,罗青梅说完这句话好像就不准备再说点什么了,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只字不提。她好像不敢说话,她好像惊慌,更重要的是,她好像在对我说,大人的事,小孩不用管。
这让我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感到不舒服!
装什么装呀!你白天站在台上挨批斗,晚上偎在杜渊的怀里撒娇抹泪诉委屈,百般爱抚。你千里走单骑,成就了自己的名声和一段可以称为绝美绝尘的牛逼哄哄的爱情,你还不够呀?他妈的你至于吗?
我们就这样干耗了一阵,老奸巨猾的杜渊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说走。罗青梅也跟着站起来,杜渊最后总结,他说,你好好看看你爸的信。我们老了,陪不动你,让老杨陪你,我们都安排好了。
哈哈,他们就这样走了。令人羡慕让人感动的背影,对吧?现在网上不是经常发这样的图片嘛,阳光,甚至是一条河边的阳光,老夫老妻,老嘴老脸,他们恩爱如初,他们步履蹒跚,他们一路搀扶……
我突然想张春了,非常想,我想不管她在哪儿,我都要去找她。
我老爸的信,就不多说了,丢人。什么“吾儿见字如晤”什么“人心不古,是非不分”。他说他不恨罗青梅,他承认他在知道了罗青梅的下落后,就偷偷背着我妈和我来找过她。他说罗青梅在他的心里,其实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同时,也是一个女子留给他的最美的记忆。
他妈的,老爸,她现在也美着呢!
我老爸话锋一转,说其实罗青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赵小西。我老爸说他很担心我,他最担心的,就是我跟张春在一起,我老爸说他知道我肯定是要犯错误的。我老爸揭我的老底,说我从小就是个不负责任不讲信誉喜欢夸夸其谈喜欢撒谎的人,他说当然,这主要怪你妈,是她把你宠坏了。我老爸还不够,他还说我喜欢逃避和找借口。
所以,他说,赵小西你现在怕是逃了吧。
他说,他之所以跟我说他们调查的事,就是想让我如果逃跑的时候,能沿着这条路走走,能看看他们当年是怎么做人的。他说,他们知道羞耻,他说,赵小西你不知羞耻。
我老爸最后让我回来。他说你还是回来吧,不管怎么样,我是你爹!他又打了个括号,在“爹”这个字后面,写了“父亲”两个字。我老爸说,其实你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得亲口告诉陈启民那个老不死的,当年的调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赵小西你答应过要给人家一个交待的。
他说赵小西,你必须给老子们一个交待!
不说了!你说我老爸一个天体物理的教授,怎么突然间还会煽情了!但我想想,又觉得可怕。我老爸似乎在天空之中,注视着我这个行走的物体的一举一动。从《相对论》的角度来说,老爸,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动过?那么,从文学的角度说,老爸,你是不是就是我的上帝了?
我突然往回走了。鬼使神差。我知道,往前走很容易。回去,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夜静如山。我听得见蚊子煽动翅膀的声音,听得见风停在树叶上的声音,还听得见远处村里的牛的声音。渐渐习惯了黑之后,我看清了挡在眼前的山。其实我哪能看得清山,我看见的是山的影子,我看见山的影子在空中高悬横锁的样子。耸岩盘石,身嶙骨峋,浑身上下的每一条沟箐,每一道梁子,都是硬邦邦尖凛凛的,软硬不吃。
接着,我还看见了月光下的路,那路跟山比起来,简直就是一道漫不经心的的划痕,太细太嫩,从山的角度看,简直就是罗青梅身上的一根银白的头发丝。
我还看见了树,一排一排一片一片的,那些树在我的眼中高大无比,好像长不完,要顺着天,一直长下去。
读这篇小说,我就是这样的感受中度过的。
唯有描写人性的作品,才有力量,而这种力透纸背的力量,是黑暗里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