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霄屋(小说)
等跑到跟前,发觉情形有些不对,怎么才出去一天,自己那小楼的红墙上,就被人用白漆刷了个大大的圈,圈里面,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就慌了,回头四处找,才看见,原来家家户户的墙上,都刷了这个字。原来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望着他们呢。
李大膀拎着一只野兔来了,李大膀把那只野兔丢在那个“拆”字下,笑哈哈的,说,秦眼镜,今天我约了钱老二和徐八斤,晚上在你家喝酒,黄焖兔子!
八
晚上这顿酒,谁都别想喝好。话题只有一个,房子要被拆了。
秦眼镜心情不好,三杯下肚,就有点醉,说起话来乱糟糟的。问题就来了,问,你们说说,为什么要拆我们房子?徐八斤说,听说我们这煤矿,混不下去了,被卖球了。秦眼镜说,乱说,我们这煤矿好端端的,怎么会混不下去,我看你才混不下去,要是卖煤矿,我怎么会不知道?徐八斤笑笑,说,等着瞧等着瞧。
秦眼镜又问,说徐八斤,那你说说,煤矿卖给谁了?卖了干啥?钱老二吐出一块兔子骨头,接上话来,说卖给谁不知道,但大家都说,是搞房地产开发。秦眼镜一声断吼,说,乱说!我们这破地方,还搞房地产开发?搞个屁的房地产开发!钱老二笑笑,说秦眼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这儿离县城又不远,早听说了,是块风水宝地。秦眼镜说,当然是当然是,要不然怎么会有我们下村煤矿呢?
李大膀说,听说人家对我们这些住户,给钱还给套新房子呢。秦眼镜说,乱说,那,我这房子怎么办?李大膀说,拆!秦眼镜声音更高,叫起来,说,乱说,哪个敢!
像是面前的酒杯都差点被震碎了,震得张芬都惊讶地看着他。秦眼镜接着说,老子明天就找他拼命去!老子把小山围起来,守着,谁来拆房子老子就拿枪打谁,就跟抗日样的。老子埋炸药!修碉堡!
说着,马上布置起来,李大膀,明天负责叫上矿上的人,在小山周围拉铁上丝网。徐八斤,明天负责带着人布炸药,钱老二,明天负责喊上所有的婆娘,外围警戒。
说完,一头栽倒在黄焖兔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等酒醒,已经是第二天。太阳老高八高的,根本就没有一点冬天的样子。小山包上种着的几棵海棠也开花了,就连樱花也开了,在几大个“拆”字之间,随风摇出几片暖暖的粉和几串明朗的红来。这情景,让秦眼镜看着心慌。
只是,再也找不见李大膀他们。
张芬说,他们不会来了,人家给钱,又给房,他们不会来了。秦眼镜闷着头想了半天,问张芬,说他们来干啥?昨天,昨天晚上,我只是说说。
说完就出了门。那扇从矿区捡来的梭拉门好像也喝醉了,突然变得滞涩起来,拉了好几下,才拉开。张芬追着问,你要去哪儿?秦眼镜甩头一句,城里。张芬又问,干啥去?秦眼镜说,找人,问问。张芬还问,说,找谁?问啥?秦眼镜有点不耐烦,说,我只是问问。
为什么要拆房子,要开发?其实,秦眼镜坐上车就想清楚了。车是公交车,方便得很,如果顺畅,十几二十分钟就到城里。遇上车多,一般也就半个小时。就是说,下村煤矿同县城是紧挨着的,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很简单,县城在不停盖房子,往外扩,下村煤矿迟早是要被扩进去的。万老撇吃喜酒那天说得很清楚,万老撇说,很简单,人家一条隧道,就干过来了。
想到这些,秦眼镜很难受,就像被人拦路抢了样的。车“咣当”一声停在县城的大街上,他也“咣当”一声,执拗起来。
他想,他要去找矿长。
矿长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花团锦簇的,秦眼镜来过一次的,好像是陪矿长陪县里的什么领导吃饭,喝得晕乎乎的,送同样喝得晕乎乎的矿长回家,所以,也就晕乎乎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基本没什么印象。这天被保安拦在小区门口,非要他说出户主的门牌号,他就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不让进。秦眼镜说那是我们矿长,我找他有急事。保安说,我们这里的什么长什么长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秦眼镜倔脾气上来了,说,那我就在门口等。保安说,我们这儿门多得很,有前门后门南门北门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门,谁知道你要找的人从哪儿出来。
秦眼镜就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人家保安说得有道理,人家保安还加上一句,说老哥,我这不是拦你,我这是为你好。他看着保安,心里渐渐模糊起来,还真就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从哪扇门进,哪扇门出了。
后来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遇上了万老撇,万老撇告诉他,说,人家矿长搬到别的小区去了,嗯,又买新房子了,人家矿长现在住的小区可比这个小区高档多了。秦眼镜傻了眼,说万老撇,你这牛逼吹得也太大了,这城里,还有比这个小区高档的地方?万老撇笑起来,说秦眼镜我日你先人,你怕是待在煤矿上待憨球了,如今什么都软,就只有这盖房子硬,到处都是小区,这个小区算个球!
秦眼镜听了,心里茫然得很,他不知道万老撇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万老撇在这地方扯起来。还被万老撇一把拉进一个牛菜馆,要了一斤卤牛肉和一斤烧酒,万老撇说,要给他讲讲道理。就稀里糊涂,喝起来。
万老撇能讲什么道理?三句话离不开他家的猪。万老撇说秦眼镜,这做人跟养猪一个道理,猪都要每天放出来跑跑走走呢,更何况人。秦眼镜你狗日这次一定要活泛点,这次拆房子,是好事,矿都没了,你还呆头呆脑呆在那儿等死呀,我听说这次人家一家给一套房呢,新崭崭的,都在城里的一个小区里,我们谁都不担心,就担心你。你狗日的可别在这时候范犟脾气啊,憨头日脑的,到时候猪圈里伸出个牛角来,搅了大家伙的好事。
秦眼镜说万老撇,我没想搅大家的好事呀,大家的好事我搅得了吗?我只是,我只是心里慌,憋得很,他妈的,我只是,只是想骂人!我他妈的只是想找个人痛痛快快骂一场!
万老撇听秦眼镜这样说,心里一松,整个人就缓过劲来,说秦眼镜呀,这还不容易,等吃好喝好,跟我回家,我家那几头猪,正等着人骂咧。
这样吃吃喝喝,一天很快就到头了。秦眼镜当然不去万老撇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一看,已是满天摇摇晃晃的星星,那星星怪,一闪一闪的,像万老撇家一头一头的猪。
只剩下月光了。白生生的月光在秦眼镜面前白生生铺展着,让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新房,红色的小楼,铁,里面还有钢。对了对了,还有楼顶的那个阳台呢……明天!秦眼镜想,明天一定要上去支把椅子,和张芬一起,晒太阳。
突然间,月光洒在了张芬的身上。不用看秦眼镜都知道,那是张芬站在楼顶等他回家的样子。不用看秦眼镜都知道,张芬只要一见着他,就笑了,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样的……
拆的那天,王小富带了三四百人过来,远远站着。小楼头一天就被张芬她爹带着人搬空了,秦眼镜在那儿呆坐着,只是想看看那道铁门,锁好了没有。
张芬还是忍不住,问了王小富,张芬说,原来这煤矿是卖给你呀?王小富点点头。张芬又问,说,原来你不挖煤了,开发房地产呀?王小富点点头。张芬又问,说王小富,你到别处开发去,行不行?王小富这回终于笑了,笑完,冲张芬使劲摇摇头。
推土机上来的时候,秦眼镜已经在小楼那儿坐了很久,听见推土机响,才又摸摸那把大铁锁,站起身,拉着张芬,避开了。
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那楼倒下的时候,推土机像是喊了一声,往后猛地退了一步,才稳住了身形。
灰土四起。
张芬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她紧紧拉着秦眼镜,这一回,再也没有笑。
小说的亮点,编者纷飞的雪说得很多了。其实,《红宵屋》的语言表现力,给我的是,十分震撼。为此,我曾写了《红宵屋的表现力》
热爱小说的文友,或者说,正在学习写小说的文学人,不妨多读几遍,你会有收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