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旧】乌镇,风景旧曾谙(征文·散文)
她和她的乌镇是坚忍的,都不愿被打扰。她默默地忍耐着每一天的喧嚣。我为我先前的想法,惭愧得无地自容。乌镇从来不是死的。乌镇活在以她为空气,以她为血液的人心里,一天都不曾远离。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木心先生的诗,点燃了乌镇的观光热。可世人不懂画需留白,花美了忌采摘。胸怀博大的乌镇人,只得一把又一把锁,锁住自己的日子。游人散尽,她满心期待恢复原本鲜活的样子。
老街很长,很多人家关门闭户上着锁,褪了色的大红对联,有些残破,随风而动。门边还挂了一支枯黄的端午菖蒲。每户人家门口,还有一米高的木栅栏。进屋,需推开木栅栏,才可以敲门叫唤主人开门。
据说,以前的乌镇不贴红纸对联,而是挂竹对联。顾名思义对联,是竹雕刻的,花纹异常精美。只有过年才拿出来悬挂。竹对联,我没见到。有一家手工艺铺子敞开着,是做儿童玩的竹蜻蜓铺子。甚是精巧好看。而最能体现乌镇雕匠技艺精湛的,无遗是乌镇的建筑了。刻字的瓦当;华丽的龙凤雀替,轻盈活泼的飞檐翘角,雕花板的牛腿柱线条流畅,复杂的华丽雍容;屋脊顶端的望兽威严气派……每一处,每一点,似乎无不是历史在对我们后人说着话。
泰源染坊,是江南蓝花布老作坊基地。青花布,以独有的蓝草配方染色,不会褪色。染坊内,竹架子上,高高地悬下一匹匹青花布,如瀑如练,仿佛是从民国起便悬挂在那里。不管花布下的人来人往,岁月荏苒。
三白酒坊,原先不叫“三白酒坊”,而是“公生糟坊”。斑驳退色的匾额下,两朵木刻云纹还很清晰。三白酒,由白米,白面和白水酿造而成。浅尝酒坊铺子的一碗酒酿,我再也无法忘记它的甘美。登泰山而小鲁。而我尝三白,则小天下之酒酿了。默默说,早上喝酒醉一天;天喝酒,醉一生。那么我亦愿在此醉一生了。
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湿了老街的青石板,街上的人潮拥进两旁开着门的坊间,这人满为患的乌镇让人头疼。财神湾186号木心故居,我举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四处询问。我的目的变得单纯,唯一。
四、木铎有心
林徽因曾在文中写道: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就像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
乌镇,就是这样一个无关风月,却让我心生眷恋和向往的地方。不仅因为一段《似水年华》的青梅往事,似曾相识,最主要还是因为一位传奇式人物——木心。
和大多数人一样,结识木心,是从《从前慢》开始,而后感兴趣于他的文字及绘画艺术。我以为一个人的后天独特的气质离不开他早年生活过的那方水土。遂生究竟是怎样的水土孕育了这样一个语言和行事不拘一格的,陈丹青先生口中的“文艺复兴”式的老头子。
木心先生在《木心回忆录》写道:古说“木铎有心”,我的名字就是这里。
铎是一种古代乐器,盛行于中国春秋至汉代。多用于军旅。《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注:“遒人,行令之官也。木铎,木舌金铃”。
论语“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那么木铎之心,是否是警醒之舌,关之键也?木心先生取此名是警醒世人?还是自己?我不敢妄自揣度。
林语堂说:一个人试图描述评价一个比自己水准高很多的人,难免露怯。我更怕因自己的浅薄,而亵渎先生。
漫漫的雨,有增大的趋势。我们沿着陌生路人的手指,东行。
一个帽子为顶,穗形花为底,中央书“木心故居纪念馆”的古铜色门牌,镶嵌在老旧的木门上。
财神湾186号——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之处。木心先生晚年应乌镇陈向宏先生之邀,居于重新翻建后的祖屋孙家花园的晚晴小筑。晚晴小筑,是木心被陈丹青“连哄带骗”归来后,亲自命名的。除了忘年交的师生情谊,陈丹青是真心心疼恩师的孤独晚景。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木心先生半生坎坷流离,无奈花开海外。归来时正应了那句“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心下遂有一丝明白,陈丹青先生为什么让木心先生归来的原因。
晚晴小筑往东,是熙熙攘攘的财神湾,风风火火的逢源双桥。木心先生深居简出,偶尔出来散步,时人邻里亦不知那个自甘冷冷清清的老头,就是《从前慢》的主人。而我也不知从前慢的乡情,情归了何处?我知道它一定在,只是不得缘法而已。
我相信凡事皆是有缘法的。世人知茅盾,而疏知木心先生。门庭若市的巷子西宅,未必就是茅盾先生所愿。巷子东宅的木心故居,却应了木心先生自己的那句“生活的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这也是他最欢喜的状态吧。
登记,入内。晚晴小筑,两进小楼,乌瓦静默,雀替祥和,轩窗和格子门敞亮,庭院树木葱茏,芭蕉倚墙,桔子树上,青桔缀枝。
木心先生的生平馆里收藏着先生早年的照片和《七侠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这些书籍是陈丹青辛苦找来的,是早年孙家的仆人给少年木心阅读过的版本。墙上,是先生的手稿。玻璃柜里是先生用过的眼镜和打火机等物。
绘画馆。正东,“卧东怀西之堂”是木心先生自己手书的匾额,后来陈丹青找了木匠将它做了出来,悬于顶。室内的玻璃柜台内安置着木心先生曾经戴过的黑色礼帽,手稿和部分绘画作品。
小楼人少,没有旅游团的喧嚣,对比此前处处种种,颇“冷冷清清”的两进小楼,深得我心。冷冷清清,何妨?你看,只要是进来的,伫立、俯首在木心蝇头小字作品前的人啊,哪颗不是怀着“风风火火”滚烫的心呢?
“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俏皮的哀怨,犹在耳边。那是独属于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啊,却不知,如今,他在哪个云头眺望故乡?
“他爱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作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他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文学回忆录》
木心开讲时,62岁。难怪他的弟子,那个两眼精光,耿直愤慨,敢叫板北大清华的陈丹青,深爱他。又或者说真读过他作品的人,如何不爱他。
我尤为喜爱木心的文学语言,跳脱活泼不拘泥,不迂腐,如“小狗”。木心曾引过契诃夫谈莫泊桑的话:大狗叫,小狗也要叫。木心是“小狗”,更是传统礼教和迂腐体质文化中独树一帜的“金凤凰”。不阿谀,不媚俗,不迂腐,如啸丛林,余音袅袅。
我仰头,却见墙上那个戴着黑礼帽,拄着文明棍的“绍兴希腊人”,嘴角噙着笑,目光如炬。木心先生说,人们看我的画,我观他们的眼睛。这是木心先生的老师林风眠先生对他说过的,后来他又转述于读者。
想到此处,我的心头不由一动。如果这世界真有灵魂的话,木心先生的灵魂当散落在他的作品里,并通过他们观察、审视读者、还有这个世界。
木心先生的画作大多不在东栅的木心故居,而在西栅的木心美术馆。木心美术馆由贝聿铭弟子、纽约OLI事务所冈本博、林兵设计督造,线条简洁,样貌清俊,像一个一个的盒子。美术馆由弯弯曲曲地浮桥连接着,静静地悬于乌镇西栅元宝湖上,像一条游龙。
“风啊、水啊、一顶桥。”这是木心先生临终前,谵妄清醒时看了美术馆设计方案,喃喃自语时的留言。简短的话语,是说眼前的美术馆,也是弥留之际,诗人木心心中的乌镇。
木心对美术馆的最初构想:一个盒子加一个盒子,在盒子里面听莫扎特。陈丹青先生接受木心的委托担任美术馆的馆长,包括美术馆的筹划建立。建成后的美术馆,如木心先生所愿,幽暗的灯光里,莫扎特的声音徐徐、轻轻,刚刚好。
木心先生这一生离不开绘画、音乐和文学,无论他在何时何地。林风眠、尼采是木心这辈子绕不开的两个人,木心绘画和文学作品里会看出他们的师承和印记。所以美术馆里也陈列着这两位大师的手稿。
绘画展厅是木心晚年的作品。彩墨人物肖像,水墨风景,极尽抽象。我不是画家,也不懂画,但对于画,有一种本能的直观感受。他的画风对于每一位观者来说是强烈的,冲击性的,却也是耐咀嚼的。最喜爱木心先生的《秋》,入目即懂。日暮山林,云雾飘渺,灯火人家,潭影秋树,三分萧索,七分旷达。《水中的宫殿》,黛青色的底色涟漪,水分两半,露出中央的亭台楼阁,这是否是先生心里的世界。《山里人家》《灯塔》《塔影》和《黑山》,起初只是朦朦胧胧的意会,待看了画名后恍然大悟。先生更多的作品,无题,不能参详一二。
绘画不同于文字,它不能用语言来准确表达。文字,在真正的艺术面前是苍白的。绘画和音乐一样,来源于作者的内心世界,是否打开或者关闭这个世界,由作者来定。他让你懂,你就懂了。他不让你懂,你便不能懂。如若你还是不懂,那么是你不懂作者。你放手就是,不必强求。
木心先生称自己为“绍兴希腊人”。这个“绍兴希腊人”尚老庄,哈代,纪德,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塞尚,莫扎特,崇人性,然而三度囹圄,半生坎坷,终生未婚。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木心说自己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在文学和艺术的殿堂里,木心先生是一个孤独流亡的贵族。无论身在希腊,还是积水的防空洞监狱。
“他们要我灭亡。我不!”这是有顽强人格的木心。
“白天我是囚徒,晚上我是王子。”木心在手绘黑白键盘上弹莫扎特,巴赫要不是遭受迫害,断三指,木心先生不仅是文学家和画家,还会是音乐家。
“我还没有像我在音乐里所表达的那样爱你”——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现在我在这个牢房里,完全没有办法找到瓦格纳的原文,虽然我相信这和他原来的词句差不多。音乐是通过自身的消失构成的一种艺术形式。因此,在其最深处和本质上,音乐和“死亡”是最接近的。我在四十岁之前没有过写回忆录的计划,尽管,卢梭最后的一部作品《孤独漫步者的幻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小册子,开始我感到不一定非读不可,没想到它如此引人入胜。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楼拜的忠告:“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狱中笔记》
这是有崇高信仰的木心。耶稣、绘画、音乐和文学是他坚强着活下来的理由。狱中他用被他藏起来的写坦白书的纸和笔,写下了六十五万字的《狱中笔记》,手稿里没有苦难,有的是和瓦格纳、卢梭、尼采、孟德斯鸠、塞尚、福楼拜……这些世界文学巨匠的对话。这些是武力不能毁灭的象牙塔,是他活下去的支柱。这些手稿,被他缝进棉裤内,方得以保存下来。
我看着眼前玻璃柜前,小山似的手稿,密密麻麻的小字,比蝇头还小。努力辩识。很多文字仍无法辩识,就是连后来木心先生自己都无法辩识。如果纸张是土地的话,洒一把草籽,那也是寸草不生的,因为木心先生的字就是草籽,早已占据了每一毫米可利用的空间。我的毛孔一次次张开又关闭,再抬头,眼眶已湿润。
“当你选择以艺术度过一生时,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福楼拜如是说。更是木心先生的一生写照。
美术馆内还有一角图书馆,阶梯式的楼梯,一壁图书。手持一卷坐于梯前,累了看看前方的枯山枯水,莫不感时光静好。
沿着文学馆,转了不知几个弯,却是一方静室,几层台阶上数张蒲团。前方是元宝湖,水色清翠,芦苇静立,杨柳绕湖。乌镇大剧院隔着这一脉水,遥遥相对。
2016年12月21日木心先生五周年之际,《木心音乐首演之夜》在大剧院举行。
陈丹青说:“我确信,音乐确乎具有神效:当木心乐曲终于被奏响的一瞬,他复活了。”
我相信当音乐声起时,也是木铎之心鸣凤之时。
很遗憾,这场首演,我未能去观看。但也成了我一次次梦回乌镇、思念的理由。
又到了春来江花似火,江水如蓝的三月。看着窗外的明媚,又忆起了你。
乌镇,风景旧曾谙。风啊、水啊、一顶桥……
感谢您与我们一起共赴一场旧时光的邀约。旧,雪藏着时光的疼。旧,雕刻着生命的感动。
行止见识,与旧相亲。旧时光,旧巷子,旧房子,旧家具,旧爱,旧梦,老街旧邻、前尘旧事,多少风景旧曾谙。
旧,在心中,在笔端。
感谢支持流年,顺祝春日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