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聊这个了，没意思。今天是阴历正月十五，也是三月份的第二天了，可该上个月月末开到手的一月份的工资却还没开到手呢。”
　　 “这个你别问我，你得问张队。”
　　 “张队？问他也是白问，他也管不了，他只能替我们向上面问问。”
　　 “过一天算一天吧，反正呢，压工资这种事在中国属于常态，正常现象。除非咱们心齐，闹大点儿，再不罢工，不然的话，没人管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死是活，根本就不重要。有时候我挺佩服国外那帮百姓的，看看人家，动不动就罢工，就游行，甚至富翁、明星都跟着一起游行，那才叫凝聚力呢。再看看咱这儿，出头的椽子先烂，谁也不带头。不仅如此，背地里收了钱的，也都撤出了，至于那帮有权有势的，谁有闲心管咱老百姓呀。”
　　 我和老韩，烟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话是一句接着一句地聊，可抽着抽着，聊着聊着，口干舌燥，且心情并未因此而好转丝毫，反而更加烦闷气愤。
　　
　　 五
　　 元宵佳节，我们几个并没有跟家人们团圆，我也缺乏苏轼那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苍凉洒脱，有的，只是吃着大队送来的速冻的黑芝麻馅的元宵，比起中午在幼儿园里吃的手工包制的元宵，简直是味如鸡肋。可饶是如此，还是得吃，不吃会饿。况且比之大米饭，土豆白菜来，黑芝麻馅的元宵明显更合我的胃口。
　　 由于幼儿园正式开学了，食堂供午餐了，我们的生活质好了一些，恰如老韩说的那样，“只要有饭吃，生活，还是能挨过去的。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大队这个月月末开支，一连开两个月的，这样也能攒下些钱来。”
　　 “扯淡，想攒钱怎么都能攒钱，一个月存一千五还存不上吗？”我说。
　　 “可人不都这样嘛，手里有钱就嘚瑟。”
　　 “那是你，我得攒钱，因为我比你还穷。”
　　 “你可拉倒吧，谁穷我都信，小鹤你穷，打死我也不信。”
　　 “我懒得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真穷。再说了，饭菜是有了，可‘草料’却快没了，至多挺到十五六号，要是你再抽几盒，怕是十五六号都挺不住了。”
　　 “放心，既然没钱，那就不抽烟了，正好可以戒烟。我听说过不吃饭能饿死的，还真就没听说过不抽烟能憋死的。我还就不信了，你看着吧，我一定把烟给戒喽。”
　　 “你可滚犊子吧，还戒烟，打死我都不信。你要是能戒烟的话，我就能戒饭。”
　　 “真的假的？”
　　 “还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了。反正我是戒过烟，可就是戒不了。你比我烟龄还长呢，你能戒了？扯淡。”
　　 “嘿，你还就别不信，我这就戒给你看。”
　　 两个穷人穷极无聊聊着关于穷的话题，烟的话题，好像感觉挺有意思的，其实呢，无非闲的。
　　 老韩虽然嘴上跟我说什么不在乎啥时候开支，反正开了支也攒不下钱，绝大部分都得还饥荒。又说什么有饭菜吃就行，生存的本质首先是不能饿着。
　　 其实呢，话谁都会说，可当真摊到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面对大队那恶劣的伙食，若非每天中午有幼儿园的午餐积聚能量，恐怕得饿死。若非我草料充足，怕是他真得憋死。戒烟？他能戒烟？一时之妄言尔。
　　 直到三月十号左右，果不出我之预料，我的草料断了，因为老韩没少拿我烟抽。面对无烟可抽的窘态，不仅我这不戒烟的得想办法，就连他那“戒烟多日”的也得想办法。
　　 “完了，没烟了。”我跟他说。
　　 “这可咋整。”老韩说。
　　 “还咋整，还不都是因为你，草，还说自己戒烟了，你不是戒烟了，你是戒买烟了，弄得连我都弹尽粮绝了。”
　　 “别这么说，兄弟，我这就买去，我微信里还有点儿钱，够买烟的了。”
　　 “我微信里也还有二十多块，我给你打过去吧，能挺几天是几天吧。”
　　 “别真月末开两个月的，那他妈得饿死。要说这公司可真他妈操蛋，年前不开支也就算了，妈的正日子也不开支，一压压十来天，还让不让咱活了。”
　　 “哎，北京的保安公司，还是在政府挂牌的保安公司，可就是招不着人，为啥，工资贼少不说，还出外勤，还压工资，可见招不着人也在情理之中。”
　　 “兄弟，你也都看到了，考保安证的时候，那家伙，一水儿的老头子，五十岁都算年轻的了。他们为什么要来北京当保安？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农民，家里面有地，不干农活就来这儿挣点儿钱，啥也不行，说话打颤，走道儿晃悠，保安公司招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外勤时占个人数。咱说句不好听的，北京的保安公司，说白了就是靠出外勤挣钱呢。就这活儿，年轻的，有追求的，谁干呀。”
　　 不可否认，老韩的话是真实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再年轻，又没有追求。所谓的生活，更像是苟延残喘，说好听点儿叫看开了，说不好听点儿，就是个随波逐流的浮尸。浮尸，是我最喜欢的，形容自己的词语。
　　
　　 六
　　 本月十二号，是植树节，然而对于我和老韩来说，应不应该植树，植多少棵树，植什么树，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还不至于落魄到必须依靠树皮来维系生命。况且，私自扒树皮吃的代价也未免太过昂贵了，单单一项损害植被的罪责，我们都承担不起。所以说，想要学习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精神，只能靠书本，不能靠吃树皮。那个时候吃树皮是精神上的升华，现在吃树皮就是思想上的腐化。
　　 植树节也是周一，我和老韩不仅没有感伤，反而异常之狂喜。为什么？一来，从周五晚上直到周日晚上借调出外勤的人都回来了。二来，一连忍受了两天的大队伙食总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我生怕我的味蕾，我的胃被严重腐化，再也品不出香与臭，甜与苦，酸与辣，咸与淡。
　　 中午时分，我、老韩、“老村长”，我们三个在寝室里一边吃着丰盛的幼儿园提供的伙食饭，一边聊着关于工资的问题。本来挺好的，混合着米菜香气的氛围，却因为工资的迟迟不予发放而变得异常暴躁、恼怒、愤慨。
　　 “这公司可真不地道，都拖这么久了，工资还没下来呢。”我说。
　　 “你等吧，听我一个朋友说，老总回老家了，好像是父亲还不母亲犯病了，都回去好些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老韩说。
　　 “不是，老总不回来，就不给开支了呗？”我说。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呀，估计是开不出来。”老韩说。
　　 “净闹，开工资的事就老总一个人管？就不能把钱打到财务哪儿，让财务直接给我们开支？”我说。
　　 “应该是不能。听朋友说，好像老总在银行的账号必须得本人去，光有卡不好使，还得照相，按指纹，不然谁也动不了。我以前在广东当保安的时候，他们给我的工资卡就这样，必须在取钱的地方好好站着，摄像头扫你正脸，通过了才能按密码取钱。我有一回就是，斜着脑袋，哼着小曲，妈的不好使，告诉我什么取像失败。”老韩说。
　　 “都他妈扯淡！”“老村长”气鼓鼓地说，“这么大一个公司，手底下这么多人，到号了不给开工资？咋也说不过去呀。”
　　 “‘老村长’这话说得在理。”我竖起大拇指赞同说，“哦，他老爸老妈犯病了，他跑回老家看父母了，结果呢，让手底下这么多兄弟饿着，还他妈老总呢，还算是个人嘛。”
　　 “不是，这有时候吧，人家有急事，你也得理解。”老韩说。
　　 “理解个屁！”“老村长”就差没把筷子拍飞了，“还理解他，他这种人就是压根没替手底下的兄弟考虑过，自私自利。钱一个人把着，挣钱了往自己腰包里揣，弟兄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了，到日子连工资都不给开，张嘴闭嘴自己有急事就过去了？你要知道，出来当保安的，哪一个不得靠这点儿工资过日子啊。真要是家大业大的，谁当保安啊。兄弟们都他妈快饿死了，他回家看老爸老妈了，也算是个孝子了，草。”
　　 “不是，‘老村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出外勤，心里面有情绪呀？”老韩问。
　　 “没有。”“老村长”说。
　　 “拉倒吧，你一定心里面有情绪。”老韩说。
　　 “其实要是换我的话，我也有情绪。挣着幼儿园保安的工资，干着外勤的活儿，要说这特色，北京独一份，可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家了。”我冷冷地说。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给开支，他说不过去呀。”“老村长”说。
　　 “不是说了嘛，老总有事。”
　　 “其实要我说呀，有事这都是借口。‘老村长’说得对，你有事，你忙你的去，把钱打到财务，让财务给我们的工资开出来呀，到号不开支，什么玩意儿。多说一句可能不好听的话，这也就是他爸或他妈犯病了，这真要是他爸或他妈嘎嘣一下死了，咋地，咱的钱还不得都当份子随了吧。”我惶恐不安，冷言冷语地说。
　　 “叫你说的，那哪儿能啊。”老韩瞥了我一眼，那意思我说的话太重了。
　　 “还哪儿能？保不齐呀，悬。要我说呀，这就是问题，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咱就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说老总一个人把着钱，这没毛病，全世界的老总都一个样，位置越高就不相信别人，就越想大权独揽，这咱都能理解，换作是咱，可能比他还严重呢。我就说一句，真要是老总坐飞机，或者突然间来了个横祸，死了，就像公司现在这种制度，咱的钱就没了呗？跟着老总陪葬了呗？”
　　 “不，你小子咋嘴这么狠呢。”老韩以一种连我都难以描述的表情看着我。
　　 “狠？啥事咱不都得想通透啊。你告诉我，真要是发生这种事了，咱这俩月，就算白干了呗。他是死了，咋地，咱也都跟着饿死呗？”
　　 “不……不至于吧。”老韩也被我极端犀利的言辞给封堵住了嘴巴。
　　 “一句话，就是有问题，制度有问题，管理也有问题，全都有问题，而且问题老大了，没这么干的。”“老村长”赶忙喝了口汤，也好顺顺肚子里的气。
　　
　　 七
　　 本月十六号，在延迟了半个月之后，总算是看到工资打进卡里了。然而当工资开到手之后，我并没有露出一丝喜悦和兴奋，我还在想着我前两天想过的问题，关于工资的问题，关于制度的问题。之所以工资能开到手，全因老总和老总的父母身体健康，安然无恙。
　　 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也可能它本身就是个大问题，只是没有人想到过，或者没有人提到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