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咣”的一声，有人说：“今天真冷啊！”是爷爷的声音。
　　 奶奶说：“回来了？快放下车子，进屋去暖和暖和。”不大一会儿，爷爷拐拉着右腿，推开门，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爷爷在门边脸盆里洗了手，擦了脸，来到床边坐下。
　　 奶奶进来，给爷爷倒了杯热水，又在桌子上看来看去，自言自语说：“我放的馍呢，不会是老鼠吃了吧？”说完，回头问冬娃，“你吃了？”
　　 冬娃点点头。
　　 “日头从西边出来了，这两个月，你啥时候吃过馍呀？整天像神仙一样，饭都不太吃。”
　　 “娃娃吃了，就吃了，不说了。”爷爷说。
　　 “那馍留着，是给你回来垫饥的。好了，我去做饭吧。”奶奶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吃罢青菜面条，冬娃就歪在床上睡了。奶奶给他脱衣服，让他躺平。他哼哼唧唧，翻个身，又睡着了。
　　 “这碎娃，都六岁了，也该去上学了！”奶奶望着冬娃，挤着核桃皮脸，皱着眉头对爷爷说。
　　 “唉！他妈，他爸也不回来，说没挣下几个钱，回来又没处住，还得花路费。叫冬娃去吧，到那边了没人管，上学更贵。”爷爷叹口气说。
　　 “这娃像是给咱俩生的，一生下来，就撂给咱，再也不管了。在老家还好，他们回来有住处。可是，咱们回老家，你的腿也干不了农活啊！”
　　 “唉！不说了，不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睡觉，睡觉！”爷爷说完，“啪”地关了灯。
　　
　　 六
　　 第二天，张警官领来一个三十几岁，戴眼镜的男人，说是电视台的记者，姓周，是来采访的。
　　 周记者坐下，拿起话筒，微笑着问黄新鹏：“你父母去了哪里？”
　　 “不知道！”黄新鹏头也没抬。
　　 “不知道？”周记者皱皱眉，继续问，“那你跟谁一起过呢？”
　　 “我爷，我奶。”黄新鹏还是低下头。
　　 “你爷，你奶现在在哪儿？”
　　 “他们，他们，他们都死了……呜呜，呜呜。”黄新鹏突然仰脸大哭，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又滴答到了他身上。可当他看到镜头时，捂住了脸。
　　 张警官起身，递给他一张餐巾纸：“黄新鹏，你别激动，慢慢的说。”
　　 黄新鹏擦了眼泪，打开了话匣子。
　　 从黄新鹏记事，就没见过父亲。只依稀记着，母亲瘦高，长脸，眼睛细长，整天哭丧着脸，从没见她笑过。每到夜晚，母亲一躺床上就骂：“你个挨千刀的，你这个陈世美，让你喜新厌旧，一出门，让车撞死你。”骂完了，就嘤嘤地哭。黄新鹏整天是在骂声、哭声中入眠的。
　　 黄新鹏三岁时，有一天早上，他睡醒后，发觉身下湿漉漉的。他知道，是自己尿床了。可他不敢起来，害怕母亲打他，就躺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母亲过来，一把将他拎出被窝，看见床上湿了，瞪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骂：“你个挨千刀的！”话音一落，把他按到床上，抡起拳头，劈头盖脸地打。
　　 他蹬着腿，哇哇地大哭。
　　 奶奶听见哭声，从隔壁跑过来，拽起他，搂进自己怀里，对母亲喊道：“娃这么小，你不怕把他打坏了？有气也不能往娃儿身上撒啊！”
　　 母亲披头散发，叉着腰，双眼冒着火，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就是有气，我就是要打死他。你儿子不管他，凭啥让我管？”
　　 奶奶抚摸着孙子的头，流着眼泪说：“你们俩的事，为啥要打娃儿？他有啥错呢？”奶奶不等母亲说话，拉起黄新鹏就走了。第二天，母亲也走了，一走再没回来。奶奶说，母亲去找爸爸了。从此，他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那时候，每到过年，村里热闹极了，打工的人都回来了。男人头发梳得溜光，衣服平整、干净，皮鞋擦得锃亮。女人衣服光鲜，涂着红嘴唇，画着熊猫眼，脚蹬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来走去。特别是他们的孩子，浑身上下穿得崭新，拿着好吃的、好玩的，在外面跑来跑去。黄新鹏抿着嘴，远远地望着他们，多么希望爸妈快点回来，他也穿上新衣服，拿着玩具，像他们一样，在外面跑着玩啊。可是，到了大年初一，爸妈也没回来，他去问奶奶：“我爸，我妈咋不回来呢？”
　　 “他们忙，加班，回不来。”
　　 一年回不来，两年回不来，黄新鹏都十岁了，爸妈还是回不来。他年年盼，年年失望。每到除夕的夜晚，屋外鞭炮声声，孩子们嬉笑打闹，黄新鹏却躺在床上，他想，是不是爸妈都死了，还是不要我了？不然，他们怎么不回来呢？想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可怜，好孤独，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有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听奶奶说：“十年了，他也不回来看看，心真狠。”
　　 爷爷说：“那个畜生，不回来更好，看见他，我就来气。”
　　 黄新鹏感觉，爷爷奶奶是在说爸爸，可是妈妈呢，她去了哪里呢？他带着这些疑问，也曾问过奶奶，奶奶说，你爸妈太忙了，他们说忙过这阵子就回来，一定回来。
　　 听罢奶奶的话，黄新鹏高兴了好几天，连走路都昂首挺胸，他真想大喊一声，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是有爸妈的，他们不是不要我，是太忙了。可是，又过了两年，爸妈还是没回来，他想起爷爷奶奶的对话，感觉爸妈就是不要他了，不然，怎么一直不回来。情绪不由得又低沉起来。
　　 黄新鹏十四岁那年，除夕的夜晚，吃完饺子后，奶奶对他说：“你长大了，我给你说说你爸妈！”
　　 奶奶说，他一出生，父亲就去深圳打工了。没过多久，父亲就与一个四川打工妹一见钟情，两很快人住在了一起。三个月后，四川打工妹怀孕了，并以此要挟父亲与她结婚。父亲无奈，领着大肚子女人回来了。一回到家，父亲就对对母亲说：“你看，我们生米已做成熟饭，离，你也得离，不离，你也得离。”
　　 母亲气得浑身打颤，大喊一声：“挨千刀的！”就像一头猛虎，扑上去与父亲厮打。嘴里骂大肚子女人是妖精、是婊子、骂父亲是陈世美，还说想离婚，门都没有，我死都不会离婚的！
　　 父母被邻居拉开后，父亲又领着大肚子女人去奶奶家。爷爷却站在门口，堵着门说：“伤风败俗的东西，我没你这儿子，滚，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从此，父亲再没回来，母亲也一去不返。
　　 奶奶说完，又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黄新鹏说：“别难过，他们不要你，爷爷奶奶要你！”
　　 黄新鹏抿着嘴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大睁着眼，硬是没让泪水流出来。他们到底还是不要我了，不要就算了。幸好，我还有爷爷奶奶。
　　 一年后，黄新鹏刚读到初二，祖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奶奶在弥留之际，对他说：“去深圳找你爸。”他没去，在他心里，父母早就死了。他辍学后，来到了塬下镇打工。
　　 听完黄新鹏叙述，周记者站起身说：“你抬起头！”
　　 “不，不！”黄新鹏仍低着头。
　　 “黄新鹏，抬起头！”张警官大声说。
　　 “不！”黄新鹏双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
　　 “为什么？”张警官和周记者异口同声地问。
　　 “我怕弟弟看见！”
　　
　　 七
　　 一进腊月，白鹿原就飘起了雪花，塬下，塬上白茫茫的。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中午时分，在塬下镇村口大树下，冬娃站在雪地上，抄着手，瞪着双眼，脸蛋冻得红红的，鼻头也冻得红红的，鼻孔下流着清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街口。他的黑棉衣上，红色毛线帽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冬娃在等他哥呢。他每天中午都在这儿等，已经等十天了。他知道，哥会来的，因为哥说过，你就在这等着我。
　　 “冬娃，碎娃子，你快回来啊！外面太冷了……”村里又传来了奶奶的呼喊。
　　 冬娃望望街口，回身望望村里，又转过身来，继续向街口望去。
　　 街口有人走过来了，冬娃瞪大了眼珠，来人越走越近，不是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戴着眼镜。他是周记者。周记者身上落满了雪花，头上，眉毛上都是白的，提着一个塑料袋，他走到冬娃身边，弯下腰问：“你得是冬娃？”
　　 冬娃吸溜一下鼻涕，仰起头看着他，“嗯”了一声。
　　 那人摸着冬娃的头，笑着说：“冬娃，你哥让我来看你咧。”
　　 “我哥在哪达？”冬娃两眼放光地问。
　　 “你哥找了个工作，到深圳上班去了！走得太急，来不及给你说，让我带话给你，再把这些东西也带给你。”说着，指了指手里的塑料袋。然后又说，“走，太冷了，我给你送回家去。”说完，拽着冬娃向村里走去。
　　 第二天，冬娃家里来了几个人，他们拿着米面油，其中就有周记者。放下东西，周记者拿出五百块钱，对冬娃爷爷说：“大爷，这是我们电视台的一点意思。”
　　 冬娃爷爷接过钱，老泪纵横，哆嗦着嘴唇说：“谢谢，谢谢你们了！”
　　 正月十五刚过，周记者领着冬娃，冬娃背着书包，走出了塬下村，向镇里的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