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放学的时分，秀姐还在上课，铁桥和石头在跳房子，元砣正像黑旋风，在操场上追闹。闰儿昂头走过人群，元砣一溜烟，跑到闰儿跟前。
　　 “半期考试一定偷看了，不然，怎么会考这么好？”元砣阴阳怪气，神秘兮兮地问。
　　 闰儿一向堂堂正正，才不会考试偷看呢！懒得理他，闰儿不屑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去，赶紧回家，扯猪草后再写作业。
　　 大黑就在前面，闰儿依然昂首挺身走近，它像是认识闰儿、又像是谁把闰儿考试成绩告诉了它，反正它拼命煽动着耳朵，摇动着尾巴，舔出舌头，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献尽柔媚讨好闰儿。闰儿觉得自己转瞬之间就已长大，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不用躲到河堤下，避开大黑了。
　　 到家放下书包，从柴房找来工具，挽着扯猪草的竹篮，篮子大得能装下闰儿。可是，不管它有多大，闰儿都要驾驭它，拿它装猪草。小草漫山遍野，田埂上、土地边、大路旁、小溪堤上，哪怕是半寸土地，都能长出绿色的希望，甚至在石块之间的缝隙，只要有一丁点儿泥土，草儿就能丰盈碧绿，等候人们来采摘。闰儿拨弄着从夹缝中长出的那缕绿草。看，再艰苦的环境，小草都没有辜负大自然的春意，闰儿感觉，自己就是那缕草。
　　 闰儿一边在脑海回忆今天所学的课文，一边扯下青草，一小会儿，就装下满满一篮子。沉甸甸的青草，闰儿根本提不动，她把竹篮拖到高处，自己站到洼地，右手挽着篮子，右跨把篮子顶着，小小的身子，极度倾向左侧，那背景像一个钝角，一步步往回走。手臂被篮子柄的竹篾勒出深深的两道血迹，闰儿挪动手臂篮子柄的位置，喘口气继续走。闰儿想，这点痛算不了什么，赶紧回家把作业认真完成，才是最重要的。
　　 秀姐已放学，闰儿今天不想跟她一块儿写作业了，反正半期考试后，没有不会做的题。最主要是扯猪草用力过猛，腿现在还发软，想坐着写作业。闰儿搬来一条长凳当写字台，搬来小麻凳，正对大门口坐下，认真写好每一个字。作业终于做完，闰儿放下笔，搓搓手。忽然发现身后有个人，回头一看，闰儿见过他，但不知叫什么。
　　 “叔叔，我认识您，您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大伯家娶儿媳，上次您给他写的喜联。”闰儿那天，跟在他身后看了半天，看到那如行云流水的墨迹，闰儿就想着要练习写字，希望将来写出的字，也让人们交口称赞。
　　 “你叫什么名字？”叔叔问。
　　 “我叫闰儿，是奶奶取的名字。”闰儿一双扑闪的大眼睛，看着叔叔。
　　 “哦，闰儿，这个名字好啊！”叔叔摸着闰儿的头，“闰，门字里面一个王，你是家里的王；再看看，闰儿你坐在大门口写作业，也是这里的大王！”
　　 “你的字也写得很好，作业做得非常好，继续努力吧！”
　　 闰儿点点头，看着叔叔赞许的眼神，听到神奇的拆字哲理，闰儿想，我不是家里的王，家里还有爹娘疼爱的小弟弟。但是，我要做自己心中的女王，用快乐为自己加冕。
　　 闰儿每天都用心读书和写作业，她做题准确，多次得到表扬。铁桥有时想抄闰儿的作业，会从兜里拿出一条黄瓜，掰断一半给闰儿，再也没推闰儿站牛棚边等人上学。
　　 元砣有时努力去看书，想保住学霸的头衔；有时远远地看着闰儿，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学的？是不是被魔杖点中慧穴？从平庸、到赶上、再到反超，闰儿就像极速被神点化。
　　 期末考试这天，闰儿一个人早早地往学校走去，元砣知道她的习惯，在途中拦截。
　　 “昨天，我扯了大刘家的南瓜苗，被爹狠狠揍了一顿。”元砣拽着闰儿。“爹说，半期考试我成绩退步，今天期末考试，一定要考第一名，不然就棍棒侍候。”
　　 “你别再淘气扯南瓜苗呀，我又不是你爹，你挨打与我无关。”闰儿掰开他的手。
　　 “反正是你害我挨打！今天期末考试，你不能再考第一。”
　　 “我考第几，你管不了。”
　　 闰儿撇开他，快速往前跑。元砣一路追来，在后背用力一推，闰儿不偏不倚，扑倒在路面的水坑里，湿了外套、头发上沾满泥水、脸上沾满泥巴，还好棉衣没湿透。闰儿，噙着泪水，站到小溪水边，擦去衣服上的泥渍；掬一捧溪水，漱去口中的泥水；再掬一捧溪水，洗去脸上的泥巴和眼角的泪水，小手把脸上的水一抹，抹去心中的屈辱和怨恨，咬着嘴唇，往学校走去。
　　 几天后，成绩出来，闰儿的单科和总分，均排全班第一名。元砣学霸，被小女孩轻松碾压，闰儿瞥见他坐在那儿，搓着衣角，脸红一阵白一阵。
　　 全校颁奖典礼在大礼堂进行，能容纳两千人，里面摆放的四张乒乓球台，全搬到最后面侧着放；舞台上的桌子和凳子，都被擦得涣然一新，学校领导和老师坐成一排。台下学生阵容庞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
　　 三年级方队中，闰儿年龄最小、个子最矮，为方便上台领奖，腾老师把她排在的第一位。当颁奖老师点到闰儿名时，闰儿一改往日低头的形象，昂首阔步走上领奖台。接过校长手中漂亮的钢笔、精美的日记本和大红的奖状，向台上全体老师鞠躬，向台下全体同学行礼，此刻，闰儿感觉，自己不是家里的王，倒像正要飞起的凤凰。
　　
　　 四
　　 时间真是充满魔力。闰儿的倔强和坚毅，在学习上发挥出最佳效应，她的成绩在小学五、六年级，稳排第一；大黑也渐渐老去，失去往日的威风，对闰儿非常温顺；元砣和铁桥，不但长高个子，而且不再欺负同学；闰儿逐渐长大，越长越自信，不再低头走路，就连小学毕业的照片，每一张都像向日葵迎着阳光的笑脸。
　　 小升初，闰儿考上县重点初中。家境贫寒的爹娘，考虑家里拿不出钱，就跟闰儿商量。
　　 “孩子，你才十岁，去那么远，娘和你爹都不放心，没谁照顾你。”娘一边纳鞋垫，一边说，“再说吧，家里也交不出学费，就不去县里读初中，好吗？”
　　 看着娘渴望的眼神，闰儿鼻子酸得想哭。她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什么话也没说，低下了头。闰儿想，县城我一定会去的，早去晚去，只是时间的问题，闰儿用沉默的方式，顺从了爹娘的意愿。
　　 闰儿家与乡中学之间，有一河之隔，俗话说“隔河隔千里”。夏天赤脚过河上学，直线距离并不远；冬天绕道，单程就差不多五公里。河堤是学生们快乐的嘻戏之地，中学生的闰儿，还是像个小学生，总有许多高年级同学觉得稀奇，会在河边拦截闰儿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闰儿，今年十岁。”
　　 “哪个学校毕业的？上小学跳级了？”
　　 “我是幸福小学毕业的，年龄小是因早读书，没有跳级。”
　　 闰儿非常讨厌这种围观，像看外星人一样；也讨厌这种查户口式盘问，可是，她不会表露自己的内心，有问必答对待学长的提问。
　　 闰儿经过小学的经历，已有了自己的想法，生活中遇到再大的困难，咬咬牙就过去；学习上遇到难题，问老师问学长，就能学到解题答案。语文老师上课喜欢叫闰儿朗读课文和领读，喜欢把闰儿作业本拿到讲台上作示范，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数学老师喜欢叫闰儿回答问题，闰儿的提问，能帮助同学们弄清疑难问题。初一和初二的各科成绩，闰儿都名列前茅。
　　 随着年龄长大，闰儿与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好了许多。
　　 银子是闰儿的同桌，两颗微微外龅的门牙，可爱地露在嘴巴外，一对抿嘴就有的梨涡，天生一副笑相。银子对闰儿也格外照顾，汲墨水时，闰儿经常把自已涂成小花猫，银子在下课时，就会检查两人的钢笔，并帮闰儿汲好墨水；小刀锋利，她担心闰儿弄伤手，都会悄悄把铅笔削好。银子人好，可学习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银子经常向闰儿请教，可无论怎么讲解，总是弄不明白，随后她也就抄下作业。银子的表姐缀学后去广东打工，每月总会有一两信寄过来，每当学校广播通知银子去取信，她就像中大奖一样快乐。
　　 临近期末考试，有一天放学，银子和闰儿走到河堤上，她看周围无人，就神秘地对闰儿说。
　　 “我表姐在广东打工非常好，不用每天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还每个月有工资，我下学期不读书了，跟表姐去广东进厂。”银子眼里闪着光。
　　 “不读书怎么行？我们很快就毕业了，现在多学点东西，将来也可以进厂！”闰儿拉着她，“你别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读完中学，你不会的，我都教你。”
　　 “闰儿，我和你关系最好，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打工？”银子幽幽地说，“读书我不快乐！只要不读书，我什么都可以做。”
　　 闰儿要改变命运，深知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银子想改变命运，却在痛苦中学习，她像“大象逮跳蚤——有劲使不出”，便决定出去打工。其实，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快乐比什么都重，闰儿沉默了。
　　 “读完这学期，我们一起出去打工？”银子抓着闰儿的手晃了晃。
　　 “好吧。”闰儿回答得十分勉强，她不忍拒绝银子，逐开导她，“但是，你一定要学技术，俗话说‘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
　　 银子并没听出话外音，以为闰儿答应，欣喜万分。其实，闰儿从没想过缀学打工，她有自己的主见。
　　 紧张的期末考试过后，领手册和成绩通知单，闰儿依然成绩优秀。放假后，闰儿几乎忘了打工一事。又到开学季，却不见银子的影子，空空的课桌，像闰儿被掏空的心。老师明天就调整座位，闰儿将会有新的同桌，可偶尔想起银子时，心情有点失落。
　　 过完春节，银子跟表姐出去打工，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夏天。放学回家，闰儿一个人走在河堤上，过河后，再走一段路就到家。闰儿刚下河水中，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冲出来三个人，是隔壁班的同学，与银子同村。
　　 “闰儿，你失信于银子，我们今天来惩罚你！”
　　 他们从三个方向，用脚扫水围攻闰儿，巨大的水花，一泼接一泼向闰儿冲来，清凉的河水，形成密不透风的雨帘，团团将她围住，无处躲藏。这突如其来的水花，闰儿憋得透不过气，呛下几口河水；耳朵灌水进去，他们围攻的尖叫声模糊了许多；眼睛被水砸得模糊，看不清方向。蒙了头的闰儿，被淋成落汤鸡，这才想明白放弃左右挡水，直接从一个方向冲出来。
　　 “银子不会让你们这么对我，她对我好！”闰儿抹去脸上的河水和泪水，对他们咆哮，“你们知道吗？她是希望我好的，就像我希望她过得好一样！只是我们生活方式不同而已！”
　　 坐在沙洲上，闰儿伤心哭了，河水陪她一起流泪。闰儿捏出头发的水份、倒出耳朵里的水，摸摸书包，甚好书没湿。
　　 中考前，闰儿收到银子来信。
　　 闰儿：
　　 见字如面！
　　 我已顺利进入广东制衣厂，学习裁剪。记得你说一定要学技术，我明白的意思，会好好学的。
　　 我村的男生在隔壁班，有个姐姐与我同住厂里宿舍，与她说起过你，知道你还在上学，真好！后来又听说，他们仨在扫河里扫水围攻你，我心里非常难过，请他们不要再为难你，也请别放在心上，继续努力学习。
　　 闰儿，你意志坚定，学习成绩优异，用知识改变命运，你是对的。我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只有靠双手，用勤劳和汗水，来改变命运。
　　 闰儿，祝你考中理想的学校，期待他日，我们重逢在胜利的彼岸！
　　 银子
　　 5月30号
　　 看着信，闰儿心里不是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知道银子是心灵手巧，在别的领域会干出成绩；她也知道，银子不是真的坏，煽动自己缀学，而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不让两人分离；想到这儿，闰儿信心十足，卯足劲备战中考。
　　 七月，阳光是金色的、风儿是清爽的、河水是微暖的，出成绩的日子，闰儿又沿着河堤来到学校。
　　 闰儿被师范学校录取，当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上，闰儿脑海中突然有一幅奇特的画面，仿佛有一只红色的小锦鲤在逆流中前进，奋勇跃向高空。
　　 开学后，银子来信说，今年休假时去师范学校玩，等闰儿毕业留到县城，银子就在县城开个服装店。
　　 拿着银子的信，想起腾老师白皙的手指、村口的牛棚、城里的师范、县城的学校，闰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