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两年后，顾校长突然说要陪孩子出国留学，问嫣然要不要接手经营这个美术班辅导班。
　　 “这个辅导班是我一手创办起来的，已经经营了六年多，目前手续齐全，生源稳定，发展势头很好，关闭确实可惜了。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出国，我还舍不得出兑呢。”
　　 “可是，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啊？”嫣然无限惋惜地说。
　　 “钱不是问题，我相信你的人品，也认可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把学校经营得更好。钱你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给我。”
　　 于是，嫣然接手了这个美术班，她凭着自己敏锐的眼光和经营头脑，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把这个小小的美术辅导班办成了初具规模的美术学校。有如神助般，一应审批手续办得都很顺利。她终于看到命运之神开始眷顾她了，也迎来了人生的春暖花开。
　　 “老师，老师，妈妈为什么还不快来接我呢？”奶声奶气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嫣然收回目光，面前站着一个穿米色公主裙儿的小女孩儿，圆圆的脸蛋上一双水葡萄般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闪着剔透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仿佛有灵韵的翅膀微微颤动着，不经意地流露出焦急与委屈的神色。两条小马尾辫儿柔顺地垂在肩上，让人心生怜爱。小巧的嘴巴花瓣儿般微微嘟起，一对小酒窝均匀的分布在脸颊两侧，浅浅一抿嘴儿，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
　　 嫣然认出这是半年前才入校的小朋友谭笑笑。平时都是妈妈接送，最近她的妈妈快生二胎了，今天不知为什么没人来接。嫣然一边安慰笑笑，一边给她的妈妈打电话，电话却无法接通。嫣然只好先拿玩具给她玩儿。
　　 “老师，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笑笑无心玩儿玩具，楚楚可怜地看着嫣然，灵动的眸子中泛出点点泪花儿。嫣然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耐心安慰着。
　　 “不会的，怎么会呢？笑笑这么听话、这么可爱，爸爸妈妈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嫣然柔声细语地说，心却没来由地狠狠疼了一下。
　　 她又想起三年前那个早晨，落魄、无助的她亲手把自己的骨肉扔掉，当初的她是多么狠心、多么残忍啊！这一直是她心头无法触及的痛。多少次午夜惊梦，她梦见那个小生命握着小小的拳头对着她狠命地哭，哭得她撕心裂肺。她是一个懦弱，自私的女人，不敢面对现实承担责任。却让那么弱小的生命去独自面对人生的残忍与不公。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曾千百次的叩问良心，在自我悔恨和谴责中度过漫漫长夜……
　　 “舅舅，舅舅！”笑笑突然挣脱嫣然的怀抱，舞动着小手儿欢快地跳了起来。
　　
　　 十一
　　 嫣然抬头往窗外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微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络腮胡子。“阿坤？怎么会是你？”
　　 四年不见了，阿坤还是原来的样子，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让他多了一份沉稳与儒雅。
　　 “好久不见！”阿坤淡淡地说，眼里波澜不惊，一点儿重逢时的热情都没有。
　　 嫣然脸上的惊喜慢慢凝固了，尴尬地站在那里，渐渐感受到了一份横在她们面前的薄凉与疏远。
　　 “好……好久不见。”嫣然结结巴巴地说。
　　 阿坤弯腰抱起笑笑，说：“这是我姐姐的女儿，三岁多了，今天我姐姐生二胎了，姐夫在国外出差回不来，所以我就来接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呢！”嫣然突然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她觉得不管她多么努力，再见时，阿坤还是拿有色眼光看她，眼里心里还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蔑与不屑。
　　 “当年，你完全可以不走，我是打算把钱退给你的，结果你消失……”
　　 “不要再提当年！”嫣然愤怒地打断他。她的眼睛里迅速浮上一层水雾，自卑、自责、悔恨、心酸……千百种情感纠结在一起，大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沉痛。
　　 “好吧！再见！”阿坤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抱着笑笑转头走了。
　　 “老师，再见！”笑笑回头挥舞着小手儿跟她告别。嫣然想说再见，喉咙里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她想跟笑笑挥手，却觉得手臂有千斤之重。她徒劳地把手举在半空，手指颓然弯曲，最后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在握成拳的一刹那，两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极速滑下。
　　 清晨，嫣然站在校门口心不在焉地跟送孩子来学习的家长们打着招呼。她的目光一直在搜寻着笑笑的身影。昨晚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略感憔悴，她就特意画了个精致的淡妆。没想到好多家长和孩子都夸她漂亮。她不觉有些小得意，心情也好了很多。
　　 远远地看见阿坤和笑笑大手牵小手逆着晨光向她走来，她的心跳加快了。坦白说，她怕见到阿坤，又很期待见到他。这是一种很复杂、很矛盾的心理，所以她有些局促不安。
　　 “哇！老师今天好漂亮啊！”笑笑挣脱阿坤的手，快速向她跑来。她穿一件韩版格子蓬蓬裙，漂亮得像个芭比娃娃。大大的眼睛里盛满童真，脸颊上的小酒窝生动地溢出满满的俏皮。
　　 嫣然不禁心花怒放，她蹲下身在笑笑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笑笑满足地抚摸着脸颊，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教室。
　　 嫣然抬起头，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就看见阿坤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暖暖的笑意。她的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十二
　　 “今晚有时间吗？一起出来坐坐。”阿坤随意地说。
　　 嫣然极力掩饰着慌乱，她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恐怕没有时间，我最近很忙。”她觉得无法面对阿坤，因为阿坤知道她太多的秘密和不堪过往，在他面前，她就像透明人一样，赤裸裸地浑身不自在。所以，她选择了逃避。
　　 “忙什么？忙着谈恋爱吗？”阿坤很邪魅地笑。
　　 “你……”嫣然一时哑口无言，她看着阿坤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是啊！忙着谈恋爱，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嫣然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目光躲闪着阿坤，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阿坤的嘴角绽开一个大大的笑，他玩味地看着嫣然：“知道吗？你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你的眼睛出卖了你。”
　　 “你……无聊，我回去上课了。”嫣然狠狠地瞪了阿坤一眼，落荒而逃
　　 一整天，嫣然都心神不宁，放学的时候，阿坤又很晚不来接笑笑。
　　 “老师，我饿了。”笑笑闷闷不乐地说。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嫣然有些恼怒地给阿坤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笑笑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焦急地说：“别打了，舅舅早晨说他要跟舅妈谈恋爱，晚一点接我，让你带我去吃肯德基。”
　　 “太过分了！”嫣然气恼地说。心里竟升起一股莫名的失望和无法言说的忧伤。
　　 “笑笑，肯德基是垃圾食品，不能多吃的。”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耐心跟笑笑解释。
　　 “不，肯德基里有五彩积木和滑梯，我喜欢去肯德基。”笑笑固执地说。
　　 嫣然叹了口气，只好领着笑笑去肯德基。刚走到门口，就见阿坤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等着她们。
　　 “不是忙着谈恋爱吗？怎么来这里了？”嫣然没好气地问。
　　 “是啊，我已恭候多时，你不来我怎么谈啊！”阿坤坏坏地笑。
　　 嫣然刚想骂阿坤贫嘴，低头看见笑笑满脸懵懂地看着她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舅舅，我要吃上校鸡块喝珍珠奶茶！”笑笑大声说。
　　 阿坤去点餐，嫣然领着笑笑上了二楼，找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笑笑奶声奶气地说：“老师，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秘密？”嫣然心不在焉地问。
　　 笑笑鬼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睛，从对面的座位跑过来搂着她的脖子说：“老师，其实你当我小舅妈也不错。”
　　 “什么？不许乱说！”嫣然红着脸颊责怪笑笑。
　　
　　 十三
　　 阿坤端着一个大大的肯德基全家桶回到了座位上，笑嘻嘻地招呼嫣然吃。笑笑欢呼雀跃地拍着手“哇！太棒了！”就迫不及待地喝了口奶茶，拿起上校鸡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嫣然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苦苦的涩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有些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说：“你们吃吧，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不急，不急，等会我送你吧。”阿坤一边低头狼吞虎咽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看着一大一小跟全家桶奋战的两个人，嫣然有些啼笑皆非，她就耐着性子等。阿坤突然觉得怠慢了嫣然，拿起一个鸡腿堡递给她。
　　 “我不吃这种垃圾食品。”嫣然不快地说。
　　 阿坤愣了一下，笑笑抬起沾满果酱的小脸说：“什么是垃圾食品啊？垃圾都是扔掉的东西，可是我觉得肯德基很好吃啊，怎么会是垃圾呢？”
　　 嫣然无言以对，尴尬地帮笑笑擦掉嘴角的果酱。
　　 “我吃完了，去玩儿滑梯喽！”笑笑兴高采烈地向滑梯跑去，那里有四五个小朋友在玩儿，笑笑很快就跟他们玩到了一起。
　　 阿坤心满意足地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说：“我都好多年不吃肯德基了，今天借笑笑的光，找回来一些年轻的感觉。”
　　 嫣然揶揄道：“你也不老啊！明明可以当小鲜肉的，干嘛非要留胡须，把自己弄得跟个沧桑大叔似的。”
　　 “这叫成熟！”
　　 “你，还没有从过去走出来吗？还在怀念她吗？”嫣然看着他的胡子迟疑地问。
　　 阿坤愣了一下，答非所问：“如果你希望我改变形象，我可以不当沧桑大叔，但是你要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什么理由？你什么样子关我什么事儿？”嫣然有些莫名其妙。
　　 “以我女朋友的名义说，我想我会为你改变的。”阿坤皎黠地笑。
　　 “这不可能，我们已经错过了。”嫣然恼羞成怒。
　　 “我们还没开始，谈何错过？”阿坤咄咄逼人地问。
　　 嫣然用手捂着嘴，满脸错愕。是啊，她们根本就没开始，谈何错过？她很懊恼自己的愚蠢，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笑话！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们根本就是两个层次两个世界的人，我要回家了。”嫣然站起来，自卑地说。
　　 阿坤伸手把嫣然按到座位上，隔着桌子抓住了她的手。“事实这些年，我们一直藕断丝连着！”
　　 嫣然冰凉的指尖被阿坤温热的手掌握着，心里迅速升起一股暖暖的悸动。她想用力抽回手指，却被他抓得更紧了。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她一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十四
　　 “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自卑。”阿坤收起戏虐的表情，松开嫣然的手指一本正经地说。
　　 “我没有自卑。”嫣然把头垂得低低的小声辩解。
　　 “你的自卑是深入到骨子里的！你一直为自己当年的过错耿耿于怀，一直不肯放下过去，所以你一直在伪装坚强、高冷。但你的内心还是很脆弱，从你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都可以看出来。所以，在我面前，你就卸下面具吧，做回真正的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嫣然的泪决堤而下，阿坤走过来坐到嫣然身边，把哭泣的嫣然紧紧抱在怀里。嫣然索性不顾形象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哭泣起来。
　　 阿坤的眼角也湿润了，他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夜幽幽地说：“嫣然，心累了需要休息，我的肩膀不是最强大的，但足够为你遮风挡雨。”
　　 “不，我谁都不会依靠。”嫣然停止了哭泣，推开阿坤激动地说。“天下男人都靠不住，我谁都不会相信。”
　　 “那是因为你遭遇的都是人渣，根本没经历过真正的男人！”阿坤提高嗓门儿说。
　　 “为什么这样说？”嫣然泪眼婆娑地问。
　　 阿坤目光热烈地看着嫣然，把温热的手掌搭在她的肩上说：“因为我是个有担当、责任心的男人！这些年我知道你过得很苦，但你却不知道我一直在默默地关注你。”
　　 “啊……”
　　 阿坤不理满脸疑惑的嫣然，站起身面向窗外，幽幽地说：“当年我找你找得好苦，找到了又顾及你的自尊心，不敢轻易出现在你面前。你租的房子为什么房东主动给你降资金？你住院的医药费为什么有人替你交？你接手的培训班为什么顾校长同意你分期付款？你所有的办学手续为什么那么顺利？这一切的一切，你想过吗？都是有人在暗中帮你协调。我不出面，就是想让你用自己的方式找回尊严和自信。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这么偏激这么自卑。”
　　 嫣然呆呆地望着阿坤，忘记了哭泣。她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镜头，房东的唯唯诺诺，顾校长的亲切随和，教科主任的客客气气，一切的一切都了然于心了。她百感交集地看着阿坤说不出话来。
　　 “舅舅，小舅妈为什么哭啊？不许欺负小舅妈。”不知何时，玩儿累了的笑笑跑过来站在她们的身边说。
　　 “你，你说什么？谁是小舅妈？”嫣然回过头看着笑笑，疑惑地问。
　　 “舅舅，是舅舅昨天告诉我的，你是我的小舅妈。”笑笑认真地说，满脸天真无邪。
　　 嫣然不明所以地看着阿坤，阿坤嘴角的笑意味深长，他把笑笑抱在怀里柔声说：“笑笑乖，如果她不让叫小舅妈，你就叫她妈妈！”
　　
　　 十五
　　 “你，你说什么？”嫣然结结巴巴地问，大脑“嗡”地一下，彻底被这声“妈妈”震惊到了。
　　 “舅舅，为什么要叫她妈妈呀？我有妈妈的，难道，难道我有两个妈妈吗？”笑笑懵懵懂懂地问。
　　 阿坤不理雕像一样呆掉的嫣然，继续对笑笑说：“是啊，笑笑有两个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