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不想学就算了吧！”六奶奶劝儿子，“你打着他去也不是办法呀！”
　　 小飞在他奶奶那儿呆了几天就待不住了，他嫌那里没电脑，没法上网闲的难受。于是跟奶奶借了路费，说日后挣了一定加倍还你。六奶奶说，我的就是你的，别说见外的话。她把攒的全部积蓄几百块钱都给了小飞，说是穷家富路。
　　 这回小飞一眨眼出去了半年，半年里没回过一次家，只是电话里说挺好。这回轮到六奶奶和大凤逢人便夸小飞如何如何在外边挣大钱，她们在为小飞今后说媳妇铺路。
　　 结果是出乎她们意料。春节小飞回家，屁股后边跟着一串要账的。小飞很精，把要账的领到了奶奶那里，没敢领自己家里去。六奶奶先电话通知的不是进财，而是在县里当教员的秀秀。让她这个当姑的带钱来帮侄子还账。秀秀一听就火冒三丈了。说你这么多事，我没钱，就是有也不替他个兔崽子还账！
　　 最后还是大凤瞒着进财替儿子打法清了债主们。债主们也不是什么坏人，都是打工的工仔们。原来小飞在大城市里的一饭店打工，城市人挣钱的本领没学会，城市人的高消费生活他学得倒是很快，什么舞厅歌厅什么这个场那个店的，很快他就入不付出了，后来就开始借着花。小飞跟朋友们抡圆了胳膊吹他爸是老家数一数二的大包工头子，他不满他爸的妻妾成群才闹翻了离家出走的。单纯的打工仔们信以为真，纷纷争着跟他称兄道弟的拿给他钱，好能有朝一日沾沾这位大少爷的光。春节将至，小飞的一工地当包工头的老乡进了他打工的饭店，他是来办酒席宴请用得着的头头脑脑的人物的。小飞可算遇见贵人了，逢人便说那是他的老乡。小飞的哥们里也有机灵鬼儿的,他找了机会问那小飞的老乡，小飞的爸爸是个什么人。
　　 “你问小飞爸爸呀，那人真笨，都多少年了还只会搬砖和灰的，别的干不了！”
　　 机灵鬼顿时清醒了。是他鼓动大家跟着小飞回家要账的。
　　 此事轰动了全村。进财得知此事后跟大凤和六奶奶说，小飞是你们的，今后他有啥事都与我无关。
　　
　　 六
　　 大梅和大凤这俩妯娌向来是面和心不和，俩人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大凤头胎生的是儿子，大梅比她晚进门几年，随后也生了，但生的是丫头。大凤还在大梅月子的时候就忍不住露出了狂妄，大凤每逢吃饭时就扯开了嗓子喊：
　　 “儿--子，吃饭了，妈--喂喂！”那声音能传出二里地去。把个大梅喊的泪眼婆娑的，拾不起一句话来。
　　 大凤这喊声刺了大梅好几年，直到她俩又都生了二胎，大凤的声音才突然停止。后来倒是大梅站在院子里喊了：“丫--头，吃饭了，儿--子吃饭了，妈--喂喂！”大梅憋了几年的窝囊气终于吐出来了。好不痛快！大凤闭上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了。她的二胎还是个儿子。在农村俩儿子虽说威风，但老的就像那拉磨的驴，总也停不下来了。
　　 老二进福跟大嫂也不对眼，在大梅还没过门时，进福就和大嫂吵过一架。
　　 进福要结婚了，一家子张罗着做家具。六奶奶早放出话来了，进福的家具跟进财的一模一样，不多也不少，省得落个偏心眼子的话柄，打家具的那几天里，大凤带着小飞回了娘家，以防孩子好动给碰伤了。
　　 过了几天，大凤估计家具打完了，就带小飞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晾着涂好油漆的新家具。大凤抱着孩子围着家具转了一圈，刚才还笑意浓浓的脸，突然变了，把陪着转的六奶奶给吓了一跳。六奶奶是个胆小的人，最怕儿媳变脸色，儿媳一变脸，她就开始琢磨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啦。秀秀说她妈没骨气，还不如她呢。她见了嫂子最起码身板是挺挺的。
　　 六奶奶并不是天生就怕儿媳妇的，她是在儿媳那里有短处。大凤当初嫁过来时，彩礼和要的家具那是全村最多的，媒婆胖香婶子给六奶奶解释，谁让你是俩小子呢，俩小子的都有个攀比，人家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就是了。说句知心话，就你这个热闹家庭，亲妈后爸的，人家闺女愿意来就是你家烧高香了，你瞅瞅外边有多少光棍儿。最后胖香总是要扯到她自己的功劳上去的。六奶奶忙截住她的话茬生怕她扯远了。说,我来是求你说说好话，家具少打一件吧,买的木料不够打写字台的了。
　　 后来经过胖香婶子跟大凤家协调，终于敲定写字台先不用打了，以后等有了再补上。
　　 一晃几年过去了，六奶奶由于又惦记着老二的婚事，大凤那一页她是想彻底翻过去。可大凤也不是什么省油灯，每每心里不痛快了，就拿出此事当武器横扫宋家全家，直扫的六奶奶见了大凤矮半截。
　　 “以前的事咱先不提了，现在你们明明说不偏不向的，老二的家具怎么比我的多？这事怎么说？”大凤的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婆婆的脑门子。
　　 这话正好让一脚踩进大门的进福听了个满耳。
　　 “怎么不一样啦？你数数我多了什么？”进福火气很大，他向来看不惯嫂子的威风样子。三角眼，大驴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整天仙女下凡似的在家嘚瑟。只可惜不是他媳妇，要是他媳妇早被扔大街上了。
　　 “你瞅瞅，怎么比我多出两把椅子来？”
　　 “呵，你是说那两把椅子呀，那是我搬得胖香婶子家的,是用来支柜子的。”老二急红了眼，一副要吃了大凤的样子。胖香婶子家儿子刚结婚不久，新椅子被大凤误解，闹了笑话。
　　
　　 七
　　 六奶奶死于她的心脏病。她得心脏病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以前的腰痛病没少折磨她。但怎么受罪她都不跟孩子们说，疼的顶不住了就吃止痛片。秀秀发现妈吃止痛药顶着，非要拉着她去医院，六奶奶死活不去，秀秀知道妈顾忌什么，忙说，不用你那俩儿掏钱，我出！六奶奶一听闺女话里带着怨气，医院更不去了。
　　 秀秀对俩哥的怨气由来已久，能上述到六爸的死。
　　 他们的六爸死于快病，快的无声无息。晚上睡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六奶奶喊吃饭，一动不动，一摸早没气了。孩子们好一通号丧。他们的六爸没用他们端过一碗饭，也没用他们看过一回病。死前的白天还给大凤掘菜畦呢。
　　 六奶奶又失去了个老伴，长时间缓不过神来。秀秀想让妈换换环境，就把妈接到了她那儿。走时也通知了两位哥哥，两位也没意见。可没过几天，俩人同时到了她家，说什么也得把妈接走。他们说，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说我们不养活老妈，让妈跟着闺女住。我们丢人丢大了！
　　 大哥进财言词激烈是受了大凤的鼓动。大凤先找大梅建立了统一阵线。“哼，我们被秀秀算计了，你知道不知道！”大凤跟大梅挤眉弄眼地说，“说什么跟她去享清福，说得好听，那是去给她当保姆去了。你想想，她的丫头还不到一周，正用人的时候。可我们的孩子呢，就没人管了。”
　　 大梅不用大凤说也有同感。有公婆在时没觉着孩子们是累赘，尤其是婆婆，孩子们的吃喝拉撒睡她全包了。可婆婆一走全乱套了，孩子上学，什么时间接什么时间送都得记着，在地里多干一会儿也不行。尤其是孩子吃饭，以前大梅就没吃过早晨饭，也没做饭的习惯，都是睡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洗把脸就直接到地里去了。可孩子们跟着就不一样了，孩子们上学得吃早饭呀。
　　 大凤和大梅俩妯娌在这事上难得的走到了一起，昔日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好姐妹似的相约让自己的丈夫去把婆婆抢回来。
　　 “你们别扯别的了，我又不傻，明白你们的意思，妈走与不走由她说了算，我不管。”
　　 秀秀还没等二哥开口就截住了他，让他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噎的他脖子都粗了。自从六爸走了以后秀秀越来越看二哥不顺眼了，大哥两口子自私爱占小便宜，秀秀觉得有情可缘，谁让他们驾着俩儿子呢，又没什么本事，现在农村娶俩媳妇那压力，比旧社会的三座大山压力还大。汽车，城市楼房，彩礼想想都替土里刨食的大哥大嫂喘不过气来，哪还恨的起来。二哥就不同了，脑子活,心眼儿多，隔三差五往药材市场跑药材，一根糟木头号称名贵檀香就能骗两千块，这样一位有本事的二哥在六爸出殡后,居然为五块钱的份子钱跟大嫂争得面红耳赤。
　　 六奶奶趁孩子们说话的空闲，早已收拾好了衣物。这几天里她闲的难受，外孙女经常跟着人家的爷爷奶奶，那退休的老两口看到他的眼神复杂得很，嘴上直说，你要多住些日子，你要多住些日子。眼里却是，你少和我们抢孩子。六奶奶是个很懂分寸的人，他万万做不出和人家争抢的事。更何况自己家里也有一堆孩子等着自己呢。虽说累了点，可高兴呀。
　　 六奶奶需要孩子们端饭时，也是因为她的腰。那是正收秋的时候，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满了玉米棒子。六奶奶和往常年一样，给两个儿子家轮流包棒子。先给老二家包一天再给老大家包一天，老二离得近几步就到了。老大家远，在村边上。当给老大包棒子时，六奶奶一屁股坐在小山似的棒子堆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大凤屋都没让进直接指使丈夫把婆婆背回她的老屋。路上大凤一直数落婆婆：“你这不是添乱吗？干不了不干,谁让你包来着。”
　　 大凤和老二为给六奶奶端饭又是一顿争执。
　　 “老二，你离妈近，你们先端一月的吧，咱们按月轮。”
　　 “按月轮我没意见，只是得你们先来。”进福知道这月正是秋忙，大凤的算计看得出。
　　 “为啥？”
　　 “你们是老大。”
　　 “我们是老大，那老的为啥干活先给你干。”
　　 “咱妈谁家也不去，先去医院！”这时接到电话赶来的秀秀和丈夫跨了进来，秀秀接过那俩人的话茬。
　　 “我不去医院，我歇歇就好了。”当儿子儿媳们都看向六奶奶时，她毫不犹豫地喊。
　　 “那跟我走吧，等收完秋再让他们接你总行吧。”秀秀又转身对哥嫂说，“咱妈跟我走，你们这回让不让呀，我的哥嫂们？”
　　 “行行行。”哥嫂们赶忙点头，唯恐秀秀变卦。老二两口子忙收拾起娘的衣物来。
　　 秀秀让丈夫开车直奔医院。
　　 医院没能治好六奶奶的病。腰间盘突出的手术做了之后她只是不疼了，但依然自己做不了饭。自出院以后六奶奶就在闺女家住着，但她天天都喊着回家，喊的秀秀偷偷地掉眼泪。妈都出来了一个多月了，家中的哥们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这是明摆着没人愿意先接。至于妈住院的药费，秀秀本来想让哥们也摊的，最起码老二得拿点儿，但丈夫说，你就别生事了，老二那人要想拿早来了，为何不露面，你傻呀。六奶奶做手术那天，秀秀通知了俩哥，但都说正忙着收秋呢，来不了。
　　 一天晚上，确定妈睡着了，秀秀实在忍不住了抄起了电话：“宋老二，秋早就收完了吧。什么时候接妈回去，妈想回了。”
　　 “我在外地呢，你让大哥先接吧。”
　　 “好吧，明天我就找村长去，让他在大喇叭里表扬你们三天。”
　　 “别介，我们明天去接。”
　　 “好在他还要脸！”丈夫冲秀秀一笑叹道。
　　 六奶奶由谁家先管饭，兄弟俩是抓阄解决的。写阄的人是村长。
　　 自从六奶奶回家以后，大凤和大梅就开始按月给婆婆做饭，两人都不嫌麻烦，轮到自己时，油，面，就是葱姜蒜都拿来，等月末自己的期满时，所剩的东西包括炒菜剩的姜末蒜末也都一律拿走，不给接班的留一点自己的东西。
　　 胖香婶子时常来找六奶奶唠嗑。六奶奶知道此人爱说闲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得走走脑子，不然“一”能被她传成“十”。
　　 当年她嫁给老六就有胖香的功劳。因两家是近邻，胖香经常到她家串门，一天，见老六正趴在院子里让侄子们当马骑，就说她：“你一个人带仨孩子过多难呀，不如就和六叔凑合了算了。”她随便回了一句，行啊！
　　 这话一说出口，等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称呼她六头媳妇了。说是她和老六都领结婚证了。可把老六的妈乐坏了。原来老人早就有此意，就是缺捅破窗户纸的人。
　　 婆婆只有俩儿，除了入了土的老大，就一个老六了，“老六，六儿”的叫是因他一出生就有一只手长了两个大拇指。他是个六指儿。
　　 宋老六自从给大哥出完了殡，就不怎么在家住了，他住进了生产队的牛棚，回家除了干干活就是逗逗孩子们。他跟娘说，这样对嫂子好。老六有把子力气，人又厚道，很快混成了队里赶大车的车把式。他的收入养活了一家老少。有多事的人挑逗老六，你挣得都交了出去，以后你拿啥娶媳妇，老六闷葫芦一个，只是用白眼翻那人。
　　 宋老大的死是个意外。那是秋收以后，生产队的麦子也已播种完了。宋老大和最后几个收工的人一合计，晚上一起在队部吃饭，就手把剩下的麦种磨成面，吃顿饱饭。那是一大锅揪疙瘩，疙瘩大的像小老鼠，六个大老爷们儿吃的连一口汤都没剩。他们已记不起在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饱饭了。大白面呀，真是好东西！可是大伙万万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那麦种是拌了农药的，是生产队有史以来头一次拌种，人们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能吃死人！
　　 六个中毒的死了五个，其中就有宋老大。
　　 秀秀是在她爸死后第二天出生的，小产。
　　 出殡那天，宋老六抱着六岁的进财打的幡。他们宋家的的坟地离村子有八里地，途中还穿过两个村子，一路走下来累得够呛，心中埋怨祖上建这么远的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