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器之玉(小说)
说起这只手镯,小毛子忍不住望了望对面坐在三轮车上跷着二郎腿,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老钱。
五
老钱这时候还在设计他的赌石梦。赌是人的本能,人的一生,有几个不是在赌中结束,赌金钱,赌事业,赌别人,赌自己,总之就是拿着生命和命运赌。输了是赌,赢了叫拼。
老钱在想远古的圣人姜子牙,在想亚州首富李嘉诚,这些大器晚成的人物,现在都成为了他的励志和动力。他有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心态和他长相一样,不显老。五十几岁,看去四十才出头,很有男人魅力,有些不知情的人,都把他老婆当成是他大姐,因为他俩长得还真有夫妻相。他老婆听了不生气,这也是她几十年来心甘情愿随他漂泊它乡、吃苦、生儿育女的不舍。
晌午,天气热,路上没几个行人,他躺在三轮车上,头靠着边栏,一顶草帽半遮半掩,如入定一般,闭目养神,那张白白净净的国字脸,有棱有角,似乎挂着几丝微笑。
他想,这钱是不能再借了,第一次回家乡借钱,花了他几年时间才还清,第二次撞到小毛子手上,又是整整还了五年债。想借鸡下蛋,却时不它济,蛋没下成,把鸡先弄死了,还要赔鸡。这次他打定主意,把小毛子的债还清,再和老婆和儿女们商量,大家凑一笔不需要太多的本钱,以图东山再起。他不信,这一辈子命中和石头犯冲。不过,他现在倒是信了小毛子的话,赌石这行的确是水太深,纵使有万贯家产也不一定赌得赢。这几年在边城,耳闻目睹,赌石场上发生腥风血雨的事例太多,和他们比较,自己连毛毛虫都算不上。
有个计划,前几年就在他心中开始酝酿,人们不是喜欢赌石吗?
来边城的游客,百分之九十都抱有对赌石的猎奇心理。有钱人,丢个十万八万,当作玩一次剌激游戏,过把瘾,石头也好,玉石也罢,玩的是一种心态。胆小的,虽然赌不起,也像戏台下看大戏观众,全神贯注,心情比赌的人还紧张,有时一看就是十天半个月,蠢蠢欲动,又没那个胆,一样玩得乐不思蜀。
那国玉石矿山开采遍地开花,有如中国早年对森林的乱砍滥伐,不仅吃祖宗遗产,连儿孙饭碗也都毫不留情地抢了过来。玉石矿山,便不是所有石头都是玉,就像风水先生看的龙脉,有它走向,有的玉石带就在矿山表层盘旋,有的则在地底下深埋几十甚至几百米,必须花很大人力物力去开采。而那些不属于玉带走向被炸飞的石块,或滚下山脚河流、谷地的鹅卵石,也有玉的成份,但大多成色不佳,就像没熟的水果。于是,内地工艺品厂家盯上这个商机,拉土方似把它拉走,打造成各种玉石工艺品,成袋整箱地批发给那些摆摊设点的商贩出售。早几年,这些玉石边角料是不要钱的,后来,矿山见拉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为抢石大打出手,于是不要白不要,开始是每车象征性地收个一、二百元,接着,按山场的质量,秤斤论吨地出售。
老钱构思在赌石市场租间门面,征对那批赌不起的人,自己设局,做个庄家,到那国进几车玉石山场好的废料,再添置一台切石机和加工手镯、工艺品的小型打磨机。石头论斤卖,随挑随称,还为客人现场加工,一只手镯和一件工艺品,收它三、五十元加工费即可,这也是赌,小赌怡情,既然来玩,花个几十百把元,没有人会说赌不起的,一样可以玩个尽兴。
要不是因为打烂了小毛子那只手镯,这个宏伟计划早就实施。关于这只手镯,说来话长,那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五年前今天,这个日子让老钱永生难忘。
那天,老钱哥哥的女儿和男友到边城旅游,临走之前,随便想带一只手镯回去,送给母亲。
老钱带着侄女来到小毛子店铺,上次因借钱之事和他生份了许多,但毕竟是老乡加同学,买一只手镯还不至于玩他,而且小毛子在玉石方面的确有他的天赋,入行不久,也成了半个专家,不能不佩服他,人家那叫能耐。
怪他多事,本来买好玉石要走,他偏来了好奇心,听说小毛子前阵子买了一只上好的玻璃种手镯,在整条王器街都传开。小毛子正在帮他把手镯装入精美的小木盒,冲老婆说:“拿出来,给老钱开开眼界。”
小毛子老婆从保险柜取出手镯,递给老钱,他抬起手,准备在日光灯下对照时,老钱老婆横手来夺:“让我先看。”
一不留神,两手相撞,手镯落地,摔成几段,空气凝固了。小毛子急红了眼,良久才带着哭音:“这怎么办,十八万呢,有五万还是花了二分利息借了人家的钱来周转。”
十八万不是个小数目,当时在一般城市就可以买二套商品房。老钱老婆也急了:“抢人哪,你说十八万就十八万了,老钱,报警,他是想敲诈我们。”
老钱瞪了老婆一眼,让她闭嘴,黄金有价玉无价,多少还不是主人说了算,报警有啥用,就是质检部门,他们只能给玉下个ABC的定义,分辩它是真玉假玉,或是有人工注色的成份,对玉的价格,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何况,整条街前阵子都在沸沸扬扬,说小毛子花十八万买了一只手镯,这是假不了的。
老钱看小毛子那付哭丧着脸的样子,如果不给他一个交代,绝不会善罢干休。心一横,不求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穷志不穷:“十八万,你一下叫我拿出来是不可能,你杀了我也放不出血。我先给五万,你把借人的钱先还了。剩下的,老子从明天起再重操旧业,卖甘蔗,每月还二千五,五年内还清,多出二万算利息。如果你不同意,把我告到法院,老子坐牢抵债去。”
看着老钱立下字据,小毛子便不觉得过份,人情归人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一样,不过,那利息肯定是不会要他的。看老钱一脸愤慨,把碎玉丢给他保管,五年后再来取,自己还觉得委屈,前几天,有人出二十五万,他没卖,想留着当镇店之宝。
六
小毛子从腰带取下钥匙,拧开锁,对上密码,打开保险柜,从最底层小抽屉取出一只红色小布兜。
到了柜台前,他把小布兜绳子解开,袋口朝垫布上一倒,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响声,清脆而柔软地敲击着耳膜,几节断玉安静地躺在绒布上,透明得像融入了空气,肉眼只能看到它流水般晶莹的线条。
胖子闭上双眸,仿佛沉醉在远古天籁之中,世界是那么的纯净,恐怕睁开眼睛,一切又从美妙的梦幻中回到现实。
小毛子帮老钱保管这几节短玉,五年都没动过它,今天等他送钱来,也该物归原主。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辛酸苦辣应有皆有。他瞅瞅老钱,眼睛有些湿润,本来这只可以给他带来回报的手镯,却害得老钱为此付出了人生中没有几次的五个春秋,虽然他无杀伯仁之心,伯仁却因他而死。
当初他也想过不要他还钱,十几万就算是自己做生意亏了,但他没那么高尚,十几万毕竟不是小数目,更不是抢来偷来,那可是节省下来的,都说做玉石的人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他哪舍得吃,恨不得赚了五万,再添上几万,换成更好的玉器。这几年赚的钱基本都压在货上,就连儿子大学毕业,需要几十万元,想和朋友合资办个公司,也无法帮他凑齐。
就在小毛子还在自怨自艾的时候,胖子已经睁开了双眼,手里拿着一节断玉,惊讶地问:“这就是你说的当初花十八万买来的手镯?”
小毛子还没反应过来胖子话中的意思,又听他说:“老板,我要去车站了,后会有期。如果这只手镯是完美的,别说十八万,按现在行情,一百五十万也值,可是,如果存在这样的毛病,让我掏一元钱都觉得冤。”
胖子把手中那节断玉,塞到小毛子手中,告辞了。小毛子不明就理,目送胖子走出店门,才仔细端详起手中那节断玉,认真一看,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坐到地上。他看到那节断玉的内部,有一条不很明显的锈迹裂纹,这个断缝,不是新痕,是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因为地质变化挤压留下的。
玉石加工成手镯后,无论玉种有多好,最忌讳几个毛病了。一是怕玉里有杂质,也就是俗称的不干净,就像是绝色天姿的美人,脸上长有几粒粉刺;第二是不纯,玉中塞满了或淡或浓的棉絮状物,令人眼乱;第三是断横,无论是先天存在还是后天造成,比前面两种情况更为严重,可以说是毫无价值可言。
小毛子右手抚住阵阵发疼的胸口,一双圆突突的眼睛更是凸显,他透过老花镜边框,盯着还坐在三轮车上不知想着什么心事的老钱,双唇颤抖着,仿佛自己就是千古罪人,因为这只劣质手镯,让老钱像囚徒似,在自己眼皮底下服了整整五年的劳役。
良久,他缓过一口气,微弱地喊着老婆的名字,他老婆正在小阁楼上和儿子编织着玉珠手链,听到小毛子声音有异,慌忙走下楼梯。
“你,你五年前拿给老钱的手镯是从哪里取出的?”小毛子左手抖擞着指向保险柜。
她老婆一脸茫然,不知他为什么旧事重提:“中间那个夹层。”
“错了,错了,冤案呀。”小毛子苦笑道:“快点打开底层,看里面是否还有一只红纸封好的手镯。”
她老婆站着没动,这个来自农村的老实本份的女人,自从五年前从里面取出手镯被老钱摔坏后,她就在也没有碰过保险柜,好像是自己害了老钱似。
小毛子儿子把底层拉开,果然发现有个四方形的红色小纸包,递给了小毛子。小毛子打开红纸封口,取出手镯,语无伦次:“是它,是它,他没被老钱摔烂。老钱摔烂的不是它。”
原来这只十八万的手镯和那只毫无价值被摔断的手镯同出一块玉石,那国商人告诉他,几吨的石头,一层层地剥,最后只取下这块玻璃种玉坯,只能加工出两只手镯,其中一只打磨出来后才发现是废品。当初小毛子花十八万买下好的,那国老板顺便也把废品送给了他。
小毛子儿子知道手镯故事,他准备和朋友一起投资边城的房地产,正为筹钱发愁,欣喜道:“我的资金有着落了。五年,这价应该可以翻好几倍。”
“你小子想哪去了,手镯五年前就卖给你钱叔,白纸黑字,赖不了的。”小毛子道,又像做了一笔亏本生意,口气中多少有些懊恼。
他儿子不依,他对老钱一直没好感,看他平日眼神跟自己家有血海深仇似的:“手镯凭啥是他的,再说只要我们不讲,他啥也不知道,最多找个借口,那十八万连本带利还给他。”
“你这臭小子,钱还没学会赚,就先学会不仁不义,人做事,天在看。”小毛子胸口又疼了起来,脸色都变青。
小毛子老婆知道他心脏又出问题了,一边伸手到他上衣口袋取救心丹,一边冲儿子叫:“想气死你爸呀,快叫你钱叔。”
老钱依旧翘着二郎腿躺在三轮车上,听到有人喊他,把草帽往脑门上一顶,睁开双眸,阳光好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