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守望花开】成份(小说)
四
秋雨连绵,一阵紧似一阵的下着,风把高压电线吹得发出滋滋的怪叫声,再大胆的人也不敢出门。振海想着单位下午打来的电话,让他火速回去。他想假还没滿,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理不出头绪。常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些只有天知道。
振海一回到单位,一看气氛不对,人们看见他都躲着,就连原来跟他要好的几位同事,见了面也不搭话,只是向他递递眼,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径直向樊书记办公室走去。
“你准备一下,马上开批斗会。你回想,你怎么加入国民党军队,后又怎么转向共产党,又怎么转业。要老实交待,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看着办。”振海出了书记办公室,如五雷轰顶,两腿都软了,真是喜不双降,祸不单行。老爸病还没好,逼得都上吊了,自己又遭批斗。他自己问自己:当年随营长“地老虎”起义,后来“地老虎”升任解放军某师师长,自己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被提升为连长。解放战争中,他英勇杀敌,这有什么错,难道当年起义这步棋走错了吗?打胡宗南部队,剿匪,抗美援朝.难道不对吗?正想着,电铃响了,职工们匆匆走进会场.。他们要批斗振海这个唯一的地主子弟、混进政府部门的“坏分子”。
会议开始了,樊书记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高八度腔指控振海当兵目的不纯,让振海老实交待动机。
振海说:“当年国民党抓壮丁,我被抓去了,后来又起义过来,没什么目的。要说目的,那就是打击敌人,解放全中国。”
“你強词夺理,地主家子女有那么好思想,不可能。你想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樊书记振振有词,慷慨激昂,把会议推向一个高潮。
下面是大会发言。
一个个发言,振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考虑的是老爸的病情,他老人家快六十的人了,能经受这种精神和肉体的打击吗?我如能替老爸,一天上三次批斗会,二十四小时站在会场,也心甘情愿。
批斗会在振海深思中散去了。他两个多小时的站立,连路都走不动了。第一次受这样的打击,使他从心底里不服。樊书记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精神折磨比啥都历害,他真想出去碰上车祸什么的突发事件,把自己“解决”了。但又一想,老爸咋办,翠霞咋办,毛旦跟红红又该咋办?一家人全靠他这个顶梁柱,顶梁柱倒了,这个房屋还能存在吗?自己即使这样无忧无顾地走了,他们指谁活人呀?指谁吃喝呀?以后日子咋掀呀?
思维活动,真是五光十色,千奇百怪。当一种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有人憧憬未来,设计新的蓝图,有人缅怀过去,怀恋着如烟的往事。我呢?虽然口袋里装着未来,可心里却飞驰着过去。起义后没几天,部队整编,然后就和胡宗南部队交战,记得在一次战斗中,他一次打死了七个敌人,抗美援朝战场还立了三等功,并被提升为连长,这难道不对吗?地主子女难道不可以上战场杀敌,这是谁的谬论?
翠霞第二天碰见队长二叔,二叔问翠霞:“振海回来咋很快就走了?”
翠霞说:“振海单位打电话叫走了。”
“翠霞,现在运动一阵紧过一阵,最近你和你爸多长个心眼,尽量少出门。不行的话,你到振海单位看看。”二叔叮咛道。
二叔一句话,提醒了懵懂的翠霞。她想,二叔说得对,应该去振海单位看看,老爸那晚出的事,不得不让他多长个心眼。她望着二叔一笑,表示感谢他的提醒和关爱。翠霞给毛旦和红红交待了一番,又告诉老爸:“我看老队长我二叔虽然不善言谈,但人还是忠厚的。他不会给咱找罗链,还时不时在红卫兵面前说咱几句好话。他曾告诉过振海,记得有一次,老爸感冒了,造反派司令强兵硬要老爸去开会,是队长二叔出面拒绝了他,队长二叔说:‘他有病,死在会场咋办?不行的话,我跟你去,你批斗我算了。’”
五
翠霞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风风火火的坐车赶到了振海单位。刚一进门,就碰见一个年龄大约四十六、七岁的男子,他中等身材,胖乎乎的脸上架着一幅眼镜,摩丝打在黑黑的头发上,连蚊子、苍蝇都站不住脚,黑呢子中山装上衣,裤子崭新立直,线条分明。一双擦得闪闪发光的皮鞋,显得这人是有身份地位的。
翠霞一见,忙上前就问道:“师傅,振海在哪儿。”
“你找振海,找他什么事。”这人上下打量,见翠霞一身农村妇女打扮,脚穿手工做的布方口鞋,手提一个老布缝的包包,看起来忠厚而老实,这肯定是振海的媳妇,再仔细看看有些面熟,随口说:“他在二楼二号房间。”
翠侠三步并做两步赶到振海房间。门虚掩着,她一进门,发现振海迷迷糊糊睡着,她一摸头发烧,就喊:“振海,振海。”
振海一见翠霞来了,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单位这么急叫你,我想可能有啥事。还是队长二叔提醒我,让我来看看你,我来时给老爸、毛旦、红红都交待了,家里没啥事。”
其实,振海发烧都两天了,他没看医生,就这样睡着。
“你咋知道我在二楼住着?”振海问。
翠霞说她在院子碰见一个人,问了一下,他说你搬到这里了,振海一听翠霞的描述,就说:“外是我单位书记,姓樊。”
翠霞说道:“噢,原来是你书记。”
这位军人出身,干部转业的书记,从来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形象。虚荣心常常告诉他,衣着、外表整齐了,单位形象就上去了。他咋一看翠霞,觉得面熟,又想不起来,但这个人有个特点,越想不起来的事,他越要想,越干不了的事,他越要干。他苦苦思索着,还是想不起来。他不管振海病咋样,就让人把振海从二楼叫下来。
樊书记叫振海,振海哪敢不去,谁吃了豹子胆。那时书记的话就是语录,谁不听书记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他慌忙爬起来,一走三晃的下楼向书记办公室走去。他想,他已给书记请了假,病还没好,又有什么事呢?管他什么事,人死了大不了一副棺材,他拿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你爱怎么就怎么。人只要有这种想法,那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振海走进书记办公室,书记让他把门闭下。又让他坐下,并给他倒了一杯水。振海受宠若惊,今天是坏事还是好事,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去想。正在思维斗争中,只听书记说:
“振海,刚才来的是你媳妇?”
“噢,是我媳妇。”
“你媳妇娶哪里的?”
“娶前进公社五里铺的。”振海答道。
“你媳妇叫啥?”
“叫杨翠霞,小名丑女。”
“丑女、丑女、是不是丑女?”樊书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大姐家有个女子,也叫丑女,官名不知道叫啥;是不是现在的翠霞。是不是外甥女?是不是巧合?他大姐家也在五里铺,是不是同名同姓?多少个是不是,搅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为啥面这么熟?几十年不见,女长十八变,还别说这都二十多年了。这是不是外甥女,很难说。
“好了,你去吧?再在医院查查,开些药,注意身体。”樊书记叮咛道。
后面几句话,他从来没听过,也可以说自从书记到任近十年来没听过。今天咋了,太阳从西边岀来了。振海想着。
六
现实往往和人开着玩笑,有时玩笑开得过火了,有时开得不到火候,双方都感到尴尬,下不了台。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灿烂,给人一种不热不冷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人心情舒畅,心花怒放。离下午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樊书记在院子转悠,回想着振海的媳妇是不是自己的外甥女,恰好,翠霞从厕所出来,樊宏礼上前热情地搭理:“你在我办公室来一下。”翠霞感到奇怪,刚才振海在房间告诉她,说书记说你像他的一个亲戚。翠霞跟着进了办公室,樊宏礼问道:
“你娘家是五里铺的。”
“是,咋哪?”翠霞沒好气的答道。
“你妈是不是叫樊玉娥?”
翠霞惊呆了。
“你爸叫杨功贤,对吗?”樊宏礼说道。
翠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书记这样问,是调查她六亲关係,还是另有目的。她紧张的回过神来,看到书记滿脸堆笑,她眼花了,看不清樊书记的笑是真笑,还是假笑,还是另有企图的笑。使她变得气愤,便沒好气地说:
“我娘家是贫农,婆家是地主。”
“咱们不管这些,贫农也罢,地主也罢,与咱们没有任何关系。最有关系的是你不知道。翠霞,我是你舅父啊。”樊宏礼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没你这个舅。”
樊宏礼又说:“你没听你妈说有个你舅舅,在外当兵十多年,十年前转业分配到这个单位,咱们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翠霞细细打量着这位“土皇上”书记,像不认识似的说:“我没你这个舅舅。”转身跑了出去。
翠霞曾经听振海说过,自从这个书记调来以后,他几乎没过一天安宁日子,今天当活把子打,明天当典型抓,害得他们几乎家破人亡。
樊宏礼看着振海媳妇哭着跑了出去,也不认他这个舅舅,他想明白了,这不能怪外甥女,只能怪他自己,也怪历次运动,是运动害了他。谁让他当这个书记,每次上级要求他抓阶級斗争、路线斗争,抓坏人坏事。单位哪来那么些斗争,哪来那么些坏人。他这个书记也不好当啊!当然,这些尺寸、分量都在他控制范围之内,现在想,他有些事也做得过分了些。有些事小题大做,觉得对不起振海。振海在单位还可以,他写的五份入党申请书他全压了,还不算前任书记收到的。要不是他的成份,他在单位是响当当的人物。年年可以说是先进,党怕早就入了,这些人不入党,党还要些啥人?
夕阳懒洋洋的放射出余光,它好像干活累了的人们,然后慢慢落下西山。月亮己做好充分的准备,星星在等待月亮的出现,它和月亮相互伴随。樊宏礼上了二楼,向振海房间走去,这位书记,为了充分表现他自己,把振海原来二十多平方的房子也调换了,现在振海住在不到二十平方的房子里。
“振海在吗?”樊宏礼在门外喊。
“在,是樊书记吗?请进。”
樊宏礼进屋一看,羞愧难当,如果地上真有一条缝,他都能钻进去。房间一张双人床,己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一个三斗桌,一把椅子,桌子下面放了一层砖块,砖块上放着振海的近百本书籍和些报纸。床头一个不大的木箱子,想必放着振海的换洗衣服,洗脸盆放在一个脱了漆的脸盆架上,吃饭碗放在桌子一角,用报纸盖着,头顶铁丝上搭着两个半新不旧的毛巾和翠霞刚脱下来的上衣,这寒酸得再不能寒酸了。樊宏礼书记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军人、转业干部,这样的待遇,与囚犯有啥区别。
“振海、翠霞,难为你们了。”振海从未听过书记这么说话,也没见有这么好的态度,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翠霞,我就是你舅舅樊宏礼。”说着一手拉着振海的手,一手拉着翠霞的手,眼泪涮涮地流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真想大哭一场,以抒发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命运在和他开玩笑,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日夜抓的坏典型竟是外甥女婿。他恨这个运动、那个运动,他深感他对振海的苛刻和刁难。凭他的权力,凭他的作为,他是完全可以改变这种环境,扭转这种局面的,完全可以不追究振海的任何问题。更何况他还没有什么大问题,是他小题大做。他不是起义过来的,他不是打过胡宗南吗?他还上过抗美援朝战场吗?他不是立过三等功吗?他转业前还当过连长吗?这一切都是他闪光的功劳。是有据可查的,谁也拨不倒的,就是天王老子下来也没有办法推翻的,但自己为什么对这些功劳和事实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为什么就认为振海这也不对、那也不是、欲置他于死地呢?这真是鬼迷心窍啊!
七
轻柔地夜地帷幔被悄然拉开,于是,夜色就这样的流淌在这中等城市中,滿街的灯火把城市点燃得格外好看,不知什么地方还在播放着迟志强的《悔恨泪》。还不知从什么更遥远的地方又传来《杜十娘》的歌声,这委婉而悲伤的音符死死敲击着樊宏礼的心灵。它好像为樊宏礼而唱,好像专门送给樊宏礼的礼品。随着歌声他又流出了悔恨的泪水。他心碎了、肝烂了、肺没了……
樊宏礼站在二搂,仰望远方,一片片绿茵茵的庄稼在月光下像嗷嗷待哺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大自然母亲的甘露。精神抖擞起来,秋雨少妇般的柔情,滋润着万物,让庄稼一天比一天好。振海和翠霞看到樊宏礼再次流出了泪水,心也动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既然樊书记都这样,这能百分之百的怪他吗?他不过是这棋盘中一个棋子罢了。常言“得饶人处且饶人”。振海把站在二楼上的书记又请回到了房间,他用手在翠霞腰间动了一下,望着翠霞,头向樊书记指了指,聪明的翠霞完全明白怎么回事。她抓住樊宏礼的手,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情,一头扑向樊宏礼怀里大哭,连声叫着“舅舅、舅舅。”樊宏礼也抱着翠霞,泪流滿面,一切的一切都在泪水中,语言也化做泪水,潺潺流向远方。他看着这外甥女和女婿,百感交加。这么巧,这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吧?或是命运在故意捉弄人呀!还好,今天总算相认了。
“现在天太晚了,明天舅舅做东,请你俩喝酒,一是赔不是,二是为咱们相认干杯。”樊宏礼说。
后来,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祖国大地一片欢庆。平反昭雪,落实政策,恢复名誉等好事不但涌来,振海家地主成份取消了,振海他爸的地主分子帽子也摘了,世界安静了,祖国和平了,人们有吃有喝了;振海又递上了他的入党申请书,樊宏礼书记笑了,他双手接过这封沉甸甸的申请书,他要为外甥女婿举行一次隆重的仪式,欢迎这位党的新生力量。
毛旦刚赶上高考政策落实,考上了西安一所名牌大学。红红上高中了,强兵在文革中牵扯人命案件和参加黑社会敲诈勒索案,被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老爸八十多了还红光滿面,队长二叔被娃接到西安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