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白马(小说)
春生停下来,说回家。
那是给死人的。二奶奶又没死,你抱回家干什么?奎叔说。不吉利的,快点给老歪抱回去。
春生说,奎叔,这是一匹马。
奎叔摇摇头,说二奶奶从哪捡的你这个傻瓜,早晚你得把二奶奶气死。
春生咧了一下嘴巴,说你不懂。
就你懂,一会儿二奶奶会把你的屁股打烂的!奎叔看着春生抱着那匹马,慢腾腾地走在街上。当初二奶奶把春生捡来,见是一个男孩,还问奎叔要不要。奎叔三个闺女,倒想要个儿子,但是他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好端端的男孩,人家干吗丢在路上。只有有毛病的孩子,人家才不要。春生一天天长大,奎叔发现他的脑子真的是有问题。他几次劝说二奶奶把春生丢掉,可二奶奶不同意。春生是一个人,就是小猫小狗养久了还有感情呢。奎叔摇了摇头,他说服不了二奶奶,二奶奶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可理喻了。等你百年之后,你把春生一个人留在世上,他怎么活下去?奎叔这样想,没有说出来。午后的阳光下,春生的背影是恍惚的,他的双脚拍打着那条土路,尘土在他的身后飞扬起来。
二奶奶不在屋里,春生找遍整个院子,也没看到二奶奶。春生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风一吹,他听见白马身上的纸片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这样看上去,它变得就栩栩如生,像一匹真的白马了。春生找来一根绳子,把白马拴在院子里的树干上,然后关上院门,去找二奶奶。白马被绳子拴着,它就不会跑了。春生走在街上,看到纸扎店的门口蹲着一个抽烟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纸扎店的老歪。
纸扎店的老歪一觉醒来,才发现放在店门外的纸马不见了。他还以为是风把纸马刮走了,就四处找。走到奎叔的小卖部,老歪要了一包烟,问奎叔村子里是不是谁走了?奎叔说,哪有人走,陈小手倒是快了,可他还有一口气呢。
奇怪了。老歪嘟囔说,我放在店门外的纸马不知道去哪了。
奎叔说,是不是跑了?
老歪说,你没看见?
奎叔说,春生把纸马抱回二奶奶家了。
老歪说,怎么?二奶奶走了?
奎叔说,二奶奶身体好着呢。
老歪说,那春生抱纸马回家干什么?
奎叔说,老歪,春生是一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歪笑了笑,说这孩子,真没良心,他这是盼着二奶奶死呢。
奎叔说,就是你我死了,二奶奶也死不了。你没看到二奶奶越活越硬朗,走路杠杠的,再活三十年都没事。
老歪伸了伸脖子,点点头,说陈小手一辈子不找媳妇,你说怪不怪。
奎叔说,陈小手就是一个女人,他找什么媳妇?
什么女人?老歪说,他又不是没长那家伙,怎么是女人呢。
你见了?奎叔说。
老歪说,见了。
奎叔说,陈小手是不是蹲着撒尿被你看到了?
是站着!老歪说,我看见了,并不比你的小。
奎叔说,你这个老歪,快去找你的马吧。一会儿去晚了,春生一把火把你的马给烧了。
老歪说,你说的是,那可是我费了一天的工夫扎的。
奎叔说,你就盼着村里死人。
胡说!老歪不高兴了,说我吃的是这口饭,可我从没盼着村里谁死。大家都活到一百岁我才高兴呢。
奎叔说,村里也没几个人了,你迟早会吃不上这口饭。
老歪笑笑,拍了拍口袋,说我这里有存货,饿不着。
奎叔说,找你的马去吧。
老歪去了二奶奶家,推开院门,他喊一声春生,不见有人答应,却看到了那匹纸马。纸马被绳子拴在树干上,正看着他。这是他扎得最漂亮的一匹纸马,费了他不少工夫。从事这行五十多年了,他扎的纸马不计其数,在他看来,只有这匹马,让他心满意足。他觉得这是他一辈子扎得最好的一匹马,可以说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老歪推开屋门,没看到二奶奶,也没看到春生。老歪解开拴了纸马的绳子,然后抱着纸马,走出门去。他知道要是叫二奶奶看到这匹纸马,二奶奶会生气的。春生不知好歹,你老歪还不知。纸马是烧给亡人的,二奶奶身体那么好,弄一匹纸马在家里,多么晦气。到了街上,老歪把纸马扛在肩上,几乎是一路小跑。你会认为是那匹马在奔跑,从村东头一直跑到村西头。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听到嘚嘚的马蹄声。
在天黑下来以后春生来到了陈小手家,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叫了一声奶奶。进了屋子,春生吸了吸鼻子,他不能确定是死老鼠发臭的气味,还是饭食馊了的味道。怎么不开灯?春生说着,把灯打开了。陈小手睁开眼,看到春生后,说春生,你咋这么久不来了?春生有点害怕,这个躺在床上的人,看着就像一个怪物。春生说,我在找一匹马。
你说啥?陈小手说,什么马?
春生说,一匹高大的马。
陈小手说,你找到了?
春生说,找到了,一匹白马。
陈小手说,马在哪?
春生说,我把它牵回家了。
陈小手说,你牵一匹马回家干什么?
春生说,奶奶骑着它去找二爷爷。
陈小手噢一声。
春生说,奶奶做了一个梦。
陈小手说,什么梦?
春生说,爷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接她。
陈小手说,是一匹白马?
春生说,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铜铃铛。
陈小手说,你爷爷是来接我的。
春生说,接奶奶,不是你。
陈小手说,把我接走后,再来接你奶奶。
春生噢一声。
陈小手说,春生,你把那根绳子拿过来。
春生说,你又不是马,要绳子干嘛?
陈小手说,你拿过来我就告诉你干什么。
春生拿过绳子。
陈小手说,你把绳子给我。
春生把绳子给了陈小手。
陈小手把绳子绾了一个结,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在绳子的另一头绾一个结,说你把它挂在那个钉子上。春生把绳子挂在墙上的那个钉子上,那不是一般的钉子,是铁路上用的道钉。在春生的手触到那个道钉时,一丝冷意闪电一般袭来,让他打了个哆嗦。六月天里,这房间怎么这么阴冷。春生一进门就感觉到了阴冷,他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陈小手说,你回家吧,你奶奶在等着你呢。春生后退一步,朝门外看了一眼。外面阳光灿烂,满院子都是白花花的阳光。
那我走了。春生这么说的时候,看见那条盘绕在陈小手脖颈上的绳子蛇一样扭动了一下,而面如死灰的陈小手突然对他笑了笑,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就像一滴水落在烧红的铁上,来不及细看,便倏忽而逝,随后房间便黯淡下来。春生打了个哆嗦,他想说你不是鬼吧。因为害怕,他的嘴唇只是嚅动了一下,没说出来。你过来。陈小手的声音气若游丝,我看看你。春生只好上前一步。陈小手眨动了一下浑浊的双眼,但是他的目光是虚弱、无力的。他说着近点好吗?声音轻若游丝。春生又上前一步,身体几乎挨着床沿了。陈小手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看春生的那一眼,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一脸懵懂,但他的目光是清澈的,就像秋天的水一样不染纤尘。陈小手从春生的双眼看到了如烟往事中的青葱岁月,时光似乎在返回,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喊,但是他不能确定那个呼喊他的人是谁。
走吧。陈小手说。
噢!春生应了一声。看见一滴黯然的眼泪从陈小手的眼角慢慢滑下来,就像一只虫子,游移不定,不知道该去哪。
春生走出门,来到院子里,听见屋子里发出咚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发出的。春生回到屋里,刚才他忘记关灯了。陈小手躺在地上,耷拉着头,舌头伸了出来。春生蹲下来,想把陈小手抱到床上去。他试了几次,没抱动,就说,你咋在地上睡觉?是不是在地上睡比在床上舒服啊。陈小手的四肢轻微地抽搐着,身体蜷缩成一团,过了一会他便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陈小手面如死灰,还未合上的眼睛空茫而虚无,春生感觉他正在凉下去,身体皱缩,一如燃烧过后的灰烬,而那支被他握在手里的白玉簪子,一朵莲花隐隐浮动。春生收回手,说你不说话,我走啦。他把灯关了,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他的身体踉跄了一下,赶忙伸手扶住了门框。
天一眨眼就黑了下来,春生走出院门,来到街上,一路飞奔。他心里想着那匹马,所以跑得很快。他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匹马,穿过丛林、旷野和河流,正奔跑在路上。这样的想象让他无比兴奋,嘴巴甚至还发出驾驾的吆喝声。
白马不在院子里,春生问二奶奶,白马?看到我的白马了吗?
二奶奶说,啥白马?哪有什么马?
春生说,我把它拴在树上了。你没看见我的马吗?
二奶奶说,什么白马?不早了,快睡觉去。
春生说,就是你梦见的那匹马。
二奶奶说,家里没有马,影儿都没有。
我把它拴在树上了,咋会没有呢?春生说,去看窗外。院子里空空的,只有月光下的树影,在地上轻轻晃动。上了床,春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不明白那匹马怎么会跑了。他明明把马拴在树上了,它又不是人,会自己把绳子解开。二奶奶问春生咋还没睡着。春生咕哝一句,我在想那匹是怎么跑的。
二奶奶说,你从哪弄来一匹马?
春生翻过身,脸朝墙壁,他没心情回答二奶奶的问话。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会不会梦见那匹马,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这么想着,他的手指在墙上划来划去,指甲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这不是一匹马,春生对自己说,这是一条蛇。他盯着那条曲线,但他怎么也画不出那匹高头大马。
一觉醒来,春生有些生自己的气,他没梦见那匹白马。他问二奶奶有没有梦见那匹马,二奶奶也没梦见。那匹一次次往返于二奶奶梦境中的马,怎么会没有出现。二奶奶也感到奇怪,平时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做梦。不多时,二爷爷就会骑着那匹白马出现在她的梦里。
春生饭也没吃,一个人出了门。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走到老歪的纸扎店时,他看到了那匹白马。春生叫了一声马,然后咧着嘴巴笑了笑。老歪见春生走过来,说春生,二奶奶去陈小手家,你怎么不去?春生围着白马转了一圈,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他抚摸着白马的身子。唯一的缺憾是马的脖子上没挂铜铃,只有挂着铜铃的马才是一匹真正的马。老歪吧嗒吧嗒地抽烟,看得出春生是喜欢这匹马的,他要是不喜欢怎么会抱回家。幸好老歪及时把纸马扛回了家,要是叫二奶奶看见,他会说不明白的。春生脑子有问题,大家都知道。老歪的脑子可是没有问题的,让一个傻子把一匹纸马弄回家,二奶奶不见怪才怪呢。老歪再次说,你怎么不去陈小手家?
春生说,我去干嘛?
老歪说,陈小手死了。
春生说,马脖子上挂个铜铃。
老歪眯缝着眼说,怎么样?我扎的这马神气吧?
春生说,我爷爷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
你爷爷?老歪笑了,他骑的不是我扎的马。
春生说,那你骑你的马啊。
这么漂亮的一匹马,我真舍不得呢。老歪笑笑,说一会我给马画上眼睛,陈小手就可以骑着它去西方世界了。
春生说,给马脖子上挂个铜铃。
陈小手是一个女人,他该骑牛的。老歪说,抬头看了看天。你听见有人哭吗?刚才我听见有人哭呢。你没听见吗?春生摇摇头。老歪要春生再听,春生还是没听到哭声。老歪就说爬到树上,在树上肯定能听到。我又不是知了猴,爬树上干什么?春生这么说,老歪就笑,都说春生傻,我看一点都不傻。
老歪耳背,你要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他才能听见你说什么。老歪点点上一根烟,吧嗒吧嗒抽两口,说陈小手是上吊死的,肝癌,疼起来要命,他受不了那个罪就上吊了。换了是我,我也受不了,可我不会上吊。我吃药,吃一大把安眠药。在睡梦中死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春生屁股坐在地上,面对着老歪听他说。他关心的不是陈小手的死,而是那匹白马。春生说,我爷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接奶奶了,马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铃铛。老歪说,你奶奶还梦见了什么?春生眨巴着眼,说一匹白马。老歪点上一根烟,抽一口,吐出来。在慢慢飘散的烟雾中,他看到的春生就像小时的二爷爷。老歪摇了摇脑袋,难不成张木匠又投胎到世上了?要不咋看着春生那么像张木匠呢。老歪记得二奶奶抱着春生回家的那个春天,他还问二奶奶抱的是什么。二奶奶就说,一个孩子,在村口大槐树下捡到的。你看看。老歪伸头去看。二奶奶说天下还有这样狠心的父母,把自己的亲骨肉扔掉。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春生都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了。老歪感觉一阵寒意,六月天里,怕冷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春生不会是张木匠在外面的私生子吧。老歪这样想,又摇了摇头。张木匠要是活着,八十有三了,他七十岁还能生出孩子来?年近八十的老歪,身体已大不如前,六月天里还穿着夹袄。他风烛残年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隐隐约约中他再次听见一个人的哭声,是二奶奶在哭?这个一生未孕的女人,她空洞而苍凉的哭声停在半空,就像一片雾霭笼罩着村子。没有谁知道她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陈小手,抑或生死不明的二爷爷。哭声时断时续,听上去是那么遥远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