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定是在清晨送牛奶的车上产生情愫。一年四季，冷暖交替，全世界都在安卧，只有他们两个为生存奔波，路灯是在最黑暗的黎明熄灭，真正的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世界就这样在默默的汽车前行中坠入漆黑，除了前面的灯光。孤独寂寞的时候最想得到的是依偎，不然一个人到了黑暗中最自然的动作是自己把自己抱紧。可以想象一下那样的情景，没有龌龊只有温馨，没有淫荡只有抚慰。怜惜着苦命的小张，终于有一个心意相契的臂膀可供暂栖。哪怕就一会，心身的舒畅仿佛温汤的沐浴。不然看她的眼睛，微微荡漾的是感动的泪花。
　　 其时，她的弟弟年纪轻轻就因病死于它乡，弟媳妇不愿意守寡，男方也不要她弟弟的孩子，无奈中小张又把才十个月的侄子收来自己养。老公没有了固定收入，给自己媳妇做下手心有不甘，自己出去闯也没有什么特长，一天进进出出骂骂咧咧，小张无暇顾及，一天疯子一样地忙碌，只有车上一刻，是真正的春宵一刻。人们总是钻头觅缝寻找幸福，无非是给自己活着的一点慰藉，不然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也不知道这样辛苦的目的。
　　 一天，桂花已经萎谢的初冬，难得的阳光是不能不忍错过的，小张出出进进忙碌着。早上不容易敲开值班员开门，然后就是把奶瓶的水倒干净，然后一个个打奶，拧盖，然后就去送。送完这里还有一些远处的散户，就一家一家去送。都弄完还要去买菜。这会又没有马上走，眼睛里仍然晶莹着，只是眼含凄楚。原来小张想跟他学习开车，他就要她，不给就不教。这是一个包含道德与私欲的问题，即仍然欣然往之，也让人望而却步，何况老公似有察觉，而男人的媳妇也听见一点点风声。可是车还没有完全学会。她却毅然决然断绝一切关系，自己买了一辆二手车，就这样跌跌撞撞上了路，我看过她喝醉酒一样的车技，很是唏嘘她的命运，也赞同着她的抉择。车技没有多久就驾轻就熟，生意也前所未有的好，时常跟着她去极远的地方送饲料，惊叹这样偏僻的地方她是怎么知道并且联系的。
　　 一个女人太能干我感觉除了她本性勤劳以外，就是强烈地需要一份安全感。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一门心思就是想赚钱，觉得手里握着钱，心里才有底，殊不知这样的人一辈子在赚，就有人一辈子替她花，还是名正言顺的花。于是就看见她在一辈子不停地忙碌。
　　 已经是快一个花甲了，想等着牛棚拆迁她就把牛卖了，一年一年仍然故我，还因为两个孙子的降临，用度窘迫还怕了那拆迁。丈夫在她买车后的红火中因为受不了这样的自以为的屈辱，离婚了，东游西荡，没着没落，终于有一天悄悄溜了回来，也不说话，默默跟在小张身后干活。慢慢又把老脾气捡起一些，终归是老了，还能怎么样呢？孙子都这样大了。小张也就只用对待亲人的感觉跟他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未老时，觉得老了一无是处，现在真正的老了以后，慢慢还体会一些好处，可以稳稳地安放一颗心了，因为知道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什么值得可以去期盼的，就只能安享晚年，没有谁会为我们的无所事事而指责。
　　 其实人一辈子想获得的就是心安。但是这种心安应该是自己的耕耘，依靠别人是不会让人心真正安宁的，所以年轻要折腾，折腾出一个老来心安的境地。而我们真正老了的时候，不论怎样的日子都只能不可更替的心安地过，因为无能为力了，一想这就是我们全部的人生，剩下的就是安心地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就一生也就没有过的平静。就是一丝丝的遗憾的感觉也因为木已成舟，盖棺定论稍纵即逝。这种平静的日子真的很好。
　　 我替儿子操心，他从来就感觉多余，不想参与他的一点一滴，有些让人沮丧，总是又自圆其说地想，谁说的：孩子都自带风水。算数一直长久不衰，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冥冥中由性格决定命运。因为变幻莫测，生活才这样五彩缤纷。我们才活得这样兴趣盎然。仔细想想，我们成年后，老人又管了多少又能管多少呢？
　　 小张仍然忙着，经常会说的话是：小孟，你等着，我不干了，天天带着你玩。现实是一个电话都没有说完就说忙得很，挂了。
　　 她才买车的时候，时常真的会带着我去她需要忙的地方，这哪里是女人开的车呢，脏乱得下不去脚，我经常是仄逼着身体才勉强坐进去。我喜欢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聊天，她的事我的事。尽情地倾诉，这是女人长寿的一个原因吧？男人不是憋着就是撒酒疯。
　　 一次去她新的一处养牛场，好远好远，去了我就是看，终于看见他，一个很让女人喜欢而安心的男人。不知道他们都在干嘛，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干着自己的工作，他也在默默工作着。他们之间已经是没事人一样，看不出他们曾经那样激情四溢过。真心感叹生活是把杀猪刀。已经是中午，不知小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我们就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就是一个菜：莴笋炒腊肉。一下子围了七八个男男女女，我在想这够吃吗？只见他们端着一碗饭随便夹两筷子菜，感觉他们才开始吃就已经一个个放下了碗筷，而我一个坐着不动的人都没有比他们吃得少，心里是莫名的自责，还有没有体验过的农家饭菜的美味。不然城市的人会有这么多的毛病，这些劳动了一天的人对吃是那么的轻描淡写。等着我吃完出门的时候，广袤的土地上他们早已经星星点点在干活了。没有寒暄，没有作做，没有刻意，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的农村人一起吃饭，没有什么交流，却给了我永远新颖新奇独特的感受。已经十多年了，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清晰，有一种不能言说的隽永永远留存。
　　 小张是我生命中接触的另一类。她骨子里的善良与温柔陪伴我十几年。我的骨子里的自卑使我真心不愿意接触同类。所以我愿意给她我力所能及的帮助，我除了帮助她的孩子，还帮助她收牛奶钱，还有许多，这样在她们面前我的自信才能不加掩饰。每年她那么大的鸡还要杀好了弄干净给我，我起码快吃半年，心里的满足与感激是一种相遇的幸福。
　　 这个出生于天府之国的勤劳的女人，幸福与否不能肯定，但是一辈子一定心安是绝对的。我等着她终于安静的时候，两个老太婆一起出去游玩，还要她细细地摆她的故事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