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弥留之际(小说)
“要不我陪老姑一块去?”大强说着站起身。
“哎呀不用,烧你的饭吧,你这活也挺重呢。”大姐一把将大强摁回小板凳上,“我不是当你面说你好,背后我也一样说,我这侄子特懂事儿。对了,把你车钥匙给我。”夸完大侄子,大姐像完成重大使命似的一身轻松,回屋把车钥匙塞给三菱,自己上炕守护老娘。
三菱从塑料袋里抻一根黄灿灿的油条往嘴里塞,咬一口舌头发涩,嚼起来没滋没味,索性扔回去,提起包走人。
“三菱,带上驾驶证和钥匙,路上别慌张啊。”三菱走到院子里,大姐还在叮咛。三菱没有应声,叹着气,仰头望一眼冬日清晨特有的白茫茫混沌沌的天空,天空下人家房屋上的炊烟慢慢散开,那叹息也似乎是飘动着,最终无奈消散在空中。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噔跑回里屋俯身端详老娘,老娘一如昨日,甚至比昨日还要安详,脸上的痛苦表情淡了许多。
“放心去吧,没事儿的。”大姐催促。
三菱瞟一眼大姐,眼神里带着十二分得不情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化作一口长气呼出来,果断离去。
冬天人们起得晚,路上人少车稀,有几段柏油路好像是三菱驾驶的白色奥拓的专用车道,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二十五分钟就结束了。爬上楼,掏钥匙开门,左转右转都打不开,老公里面上保险了。她摁响了门铃。
“咱妈没事儿了?”老公一身睡衣打开门,见到三菱就是一愣,他没想到她会一大早跑回来。
“还那样。”三菱面无表情。
“那你不守着,没准哪一阵就一口气上不来了。”
这道理三菱不是不懂,她懒得说话。直奔老娘放衣服的橱子,掏出那个黑布包囊,翻出那个七宝一丁塑料袋,拿出一打粉票,食指搁嘴边“啪”啐一口唾沫点起来。
老公看着她,脸上写满惊讶,“这可是老太太的钱,你可不能随便动,惹出麻烦来说不清。”
“我知道。”三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番,“我进退两难,你知不知道?”她捏紧眉心闭上双眼,说不出得难受。
“大姐二姐要钱叫她们自己跟哥哥们明说,咱不缺这俩钱儿,咱也不蹚这浑水。”老公气呼呼地说道。
“明说,可能吗?俩哥哥给,俩嫂子能通过?大姐二姐确实缺钱,我给她俩每人拿一万,这也是老娘愿意的,爱咋咋吧。”三菱把点出的钱再数一遍,用卫生纸裹起来塞进包里,剩下地又放回去。三菱不敢久留,告别老公,驱车返回。
一路上,三菱的心揪成团了,她怕她出来这会儿老娘发生意外,如果是这样,会被婶子大娘盘问去向的,瞎话好编,良心谴责难以承受。一进村她就侧耳聆听,生怕自己捕捉到异常的声音,比如哭声。还好,迈进老家的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这才把放下。
家人们才刚吃完早饭,都集中到老娘身边,在老人家脸上寻找某些迹象,低声细语,莫衷一是。
大姐二姐见着三菱,跟黄花鱼似的溜边而出,三菱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钻进了厢房。大姐一摊手,三菱把“卫生纸”递上去,撂下一句“你俩分”就转身走了。
屋子里不断有人来回走动,有出来的,有进去的,这种特殊时刻不可能消停。老娘静静地躺在炕上,这个世界也许从此与她无干。三菱跪在老娘头边,一会拿湿巾给老娘擦擦脸,一会给老娘整理一下乱了的发际,她想这下可以一刻不离开老娘了。
不一会儿,大姐二姐也爬上了炕,两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三位姑太太在老娘身边一字排开,炕下是俩哥哥和侄子,大嫂二嫂也终于甩开了孙子孙女凑进来,身边围满了亲人,老太太很是威武。当然,她已无从知道。
“三菱,咱妈那钱还在你那放着呢吧?该拿出来用了。”大哥冷不丁地说。
“哦——那你知道咱妈有多少钱吗?我回去看看对得上数不。”三菱沉吟一声,心里一颤。
“具体数目我说不好,估计得有一万多吧,是吧老二?”大哥说着扭头看二哥。
“没那么多吧,我听我奶奶说好像有七八千的样子。”侄子大强插言。
“七八千可不止,前年就让我数过一万五,这又快两年了,虽然你奶奶退休金不高,可你奶奶她不花钱,到现在估计得有三万了。老太太身边最少有三万块钱。”二哥账目蛮清楚。
三菱心里咚咚咚直打鼓,再看大姐二姐都是一脸讪笑,姐仨一对眼,个个眼神闪烁,意味深长。
“咳咳,咳咳”老太太咳嗽几声,听呼吸嗓子眼像是清亮了,三菱赶紧把老娘的脑袋偏向一边,撕块卫生纸擦拭嘴角,果然有青色的痰液流出。
“三菱,那你知道咱妈有多少钱不?”把孙子看得重过婆婆的大嫂反问。
二嫂则坐在靠墙的木椅上微笑着望着三菱,她向来不爱说话,有大嫂这门大炮开道,得罪人也轮不上她。
“我哪知道,咱妈那钱也没给我数过,有多少都在她那宝贝包囊里呢。你们知道我家条件,也知道我这脾气,咱妈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的。”三菱压制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神色表现得极为平静。
“老姑太太想多了不是?谁若说你拿老太太钱,我跟谁急!”大嫂站在屋子中间,腰一掐,眼一瞪,脸色黑得像一块过了期的月饼,俨然黑包公在世。
“一万也好,两万也罢,有多少算多少吧。”
“那钱一共是三万八千七百五。”大哥的话没落地,老娘说话了。
大家同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再看老娘,已经睁开了眼,眼神直直地望着房顶,眼角有清泪滚出。三菱用卫生纸为老娘蘸去泪水,这时,老娘连吸几口气“噗”的一声吐出去。大伙一看不好,急忙纷纷扭脸。乡下有个习俗,称这最后一口气是浊气,活人吸进去短寿。片刻回身,再摸老娘的脉搏,停了。
“妈耶——”三菱放了悲声。
“别哭!”前邻张嫂厉声喝止,“没穿好衣服之前不能哭,记着啊,不许往老人身上掉眼泪,对家人不好。别慌,先拔下输液的针再穿衣服。”
一阵手忙脚乱,给老娘穿好寿衣。外屋一阵咕咚咕咚,搭好了床板。等乡亲嫂子弟媳们和面烤好打狗棒,给老娘攥在手里系好袖口,在脸上蒙张黑纸,这才抬出去放床板上,又盖好布衫和毛毯。头前摆好供桌,点燃长明灯。一切准备就绪,张嫂一声“哭吧”,孝子贤孙们扯破嗓子悲嚎。
一阵哭天抢地捶胸顿足痛彻心扉的或粗重或尖利的哀嚎迸出堂屋,通过空气传播向四周发散。放几挂鞭炮,烧几张纸钱,门口戳上坐钱,鞭药味儿,纸糊味儿,到处弥漫,好像整个村庄都裹挟在悲戚里。
孝子们淋漓尽致泄悲之后,操办丧事的“总理”把大哥二哥叫到一旁,问他们置办丧事的规模。哥俩早有商量,每人一万,外加老娘身边的积蓄,约莫五万块。他们从口袋里掏出钱交给“总理”让他先铺排,就去找老妹子三菱。
哥仨进了僻静的厢房,站定,大哥要三菱给妹夫打电话,叫妹夫在家等等,他让儿子开车去拿老太太的包囊,要用里面的钱。
“不用大侄子跑了,他姑父一会到,我让他带过来。”三菱撩起头上遮眼的孝布,露出满是泪痕的脸,眼泡又红又肿,她抹一把鼻涕,声音异常沙哑。而后找个借口把大姐二姐叫到一旁,跟她俩交了实底。
“三菱,咱妈在天津住院的时候趁大哥二哥不在亲口许下的,咱姐仨一人一万,不要白不要。呆会问起来你就说老太太买保健品花了,大哥二哥不会揪住不放的。”大姐想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二姐一声不吭,看来,这钱她俩是不想吐出来了。
三菱不再说话扭身回到堂屋,扑倒老娘身上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众人不明就里,怎么也劝不住。大姐二姐装作没事人儿也跟着劝,说治病治不了命,该看也看了,该伺候也伺候了,哭几声解解心疼就得了。还说什么都是姑娘,就她哭个不停哭得伤心,这不是寒碜俩姐姐吗?话语里不乏埋怨。三菱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她哭啊,想啊,她得给哥哥们一个交代啊。没办法,撒谎吧。
老娘的包囊拿来了,哥五个连同两位嫂子一同打开见证。钱是不可能对上数的。大哥二哥仔仔细细,数来数去,老娘说的钱数零头都对,数完却差整整两万。大姐二姐说老娘糊里糊涂的,临死前说的话哪有准儿。大嫂说有准儿,绝对有准儿,零头都一分不差能差整数,除非有人拿了。三菱低眉垂目一言不发,傻瓜都能看出来她有心事。
“老妹子,如果你有难处花了就花了吧。”大哥宽慰。
“哎,我说三菱,记得你说过给咱妈买完美产品,那玩意儿可贵了……”
“是啊,买那个万儿八千的跟闹着玩似的。”没等大姐说完,二姐跟大姐比赛似的提醒。
三菱用手扯了扯头上的孝布把头埋得更低了。
“好了,好了,便宜不出当家,就这样吧。”二嫂脸上漾着笑意打圆场。
“嗯哼——”大嫂一声重叹,开了腔,“那钱可有我们家一半儿,你们家那份愿意便宜出去,行,别做我们家主啊,我们可指着这钱给老太太出殡呢!”
“你——”
“我怎么了?你给我闭嘴,我不做缺理的事儿。”大哥刚要说话,被大嫂噎了回去。
现场一片沉默。
“青松,青松!”两声浑厚的呼唤打破了沉静,“总理”迈进厢房,“哦,都在这呢,青松,等钱安排后面的事儿呢,怕是到时候来不及。”
“知道了,我尽快啊。”大哥应着,送走了“总理”。
三菱的泪又淌满脸,她哽咽着说,钱是我花了,炒股赔进去了,可不敢让你们妹夫知道,他坚决反对我炒股,他会和我离婚的。呜呜——呜呜——三菱哭得更伤心了。她叫哥哥嫂子们放心,先让他们把出殡的钱凑齐,事后那两万块她一定会补上。有了三菱的当众承诺,哥哥嫂子都不再说什么。
俩姐姐私下里责怪三菱,教给瞎话都不会说,死无对证了还怕什么?傻子一个。
老娘终于入土为安,几家子人如潮散去。
就这样三菱偷偷摸摸攒了好几年私房钱,填补了天上掉下来的那两万块亏空。这样姐姐还是姐姐,妹妹还是妹妹,为了姐妹亲情,她用纸包住了火。
事后,老爸又住进了三菱家,没办法,老人哪儿也不去。三菱当众提了一个条件,老父亲继续跟她住没问题,只是钱卡都不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