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下他，犹豫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然后感到颈间被人咬了一下。并不疼，但像是一种别样的惩罚。我被惊得睁开眼睛，却发现颜弘修已经闭眼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颈间的温热，好久都没有消散。
　　 太子受伤，父皇大怒，把那些玩忽职守的将军和步兵罚了个遍。颜弘修替他们辩解了一番，但还是没有消散皇上的怒气。
　　 父皇还是很在意颜弘修的。
　　 而后我回到房殿，母亲一把抱住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面露焦急：“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我不断地摇着头，直到母亲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她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以后不许去了，知道吗？就算有五皇子保护你，也不许去了，知道吗？”
　　 我愣怔了一下，突然想起颜弘修的满身伤痕来。母亲显然是误解了，而我也不打算解释，如果换了颜弘宇，他也一定会这么救我的。
　　 翌日，皇后突然宣人把我召见了去。
　　 她坐在软榻之上，面露睥睨，一幅要把人吃了的模样。我低着头，跪在离她八丈远的地方，但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你就是修儿拼死保护的那个哑巴？”声音尖利，听得我浑身一震。怪不得，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猛烈地摇起了头。如果承认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皇后指不定想出什么法子来惩罚我。
　　 “哼，你不承认。”皇后猛地拍了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手上的那个牙印，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顿时冷汗直冒。
　　 “我要你替本宫做一件事，这事做的好了，过往概不追究。”
　　 我又有什么资格反驳呢？殊不知，就这么一件事，竟然将我的人生弄得天翻地覆，永不得终日。
　　 玉美人近几年来身子越来越差，一直靠着药物维持着，补药也每天熬着，但就是不见好。颜弘宇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每天都要去探望母亲，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揪着。
　　 有时候我只是陪他坐着，看着他一言不发的落寞的侧影，我每次都会在心里玉美人祈福，赶紧好起来吧，这样颜弘宇也能变得快乐了。
　　 皇后在这个当口让我去送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端着药送到了玉美人的宫殿，随我去的仆人表明了来意，然后她虚弱地摸了摸我的头，二话不说把药送入口中。
　　 当天夜里玉美人就断了气。我先是被人抓去审问，父皇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哀怨。
　　 他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我只是盯着颜弘宇那张木然的脸。他的娘亲走了，他像是变了个人。整个人憔悴又瘦弱，再也不是以往开朗温润的模样。脸上的涨痛似乎抵不过心中的悲痛一分。
　　 皇后这个法子用的还真是好，一箭双雕。
　　 父皇派人对比了两副药，我送的那副里多了禾雀花和其它混在一起毒性不大的药物，偏偏这几位加在一起，足以致命，何况玉美人还那么柔弱的身子。
　　 被押往大牢的时候，我忍不住往颜弘宇那里瞧了一眼，我平生第一次在他的眸子里看出了愠怒。我不要让他误会我，尽管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是像平常那样看着他，眸子里多了几分薄凉的意味。
　　 我禁不住似的跑向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他用哭得猩红的眸子瞪了我一眼，然后狠命地把我推到了地上。
　　 “阿蛮，没想到你会恩将仇报。”
　　 “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的。”
　　 “别让我再看到你。”
　　 突然觉得，余生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还不如死了好。装了十三年的哑巴，到头来还不是丢了性命。
　　 我甚至让我最爱的人痛苦，我都饶恕不了自己。真是失败啊。
　　 颜弘宇……你懂我那颗温吞的心吗？
　　 我被押进大牢，先是挨了三十大板，半条命几乎没了。没有人来看我，我住的是死牢，父皇说先折磨我一段日子，然后再行死刑，以此来泄他痛失爱妃的愤恨。
　　 我哪里还捱得过折磨，每天的三十大板就让我痛不欲生。我快要死了，真的。
　　 为了快点能撒手人寰，我滴水未进，每天承受着皮肉之苦，流得只有血，绽开的只有肉。我的嘴唇早已经干涸，身上的每一寸筋骨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我的身子还烫得厉害。但最让我绝望的，是颜弘宇在愤然推开我的时候，他那充满仇恨的眼神。
　　 他还没有恨过一个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让自己最爱的人恨自己，恨之入骨。
　　 终于在第二天的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口的响动，但我已经不能动弹，艰难地睁着肿胀的眼睛，夜里太黑，看不太清来人的表情。
　　 只是觉得那人身上有一股熟悉无比的味道。
　　 他的手指纤细，慢慢地挑起我的下巴，然后那人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重重的吻。
　　 我只记得他走路的时候有些踉跄，膝盖像是受到了重创似的。
　　 第三天我就被释放了出来。
　　 准确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昏迷地不省人事，我整整在床榻上躺了一天一夜，一直会闻到药的苦味。母亲用毛巾不断给我擦拭着全身，不断地涮着凉水，还一会儿把我扶起来喂我喝着苦涩的药汁。
　　 我本能地抗拒着，不断想着玉美人喝下药汁的场景。她蹙眉的样子，真是美得让人心惊动魄。
　　 醒来后是在第二天的白天，母亲伏在床榻边上，她面容憔悴，想必是照料了我一夜。我把衣衫搭在了她身上，然后起身去找颜弘宇。
　　 我跪在颜弘宇的寝宫前，跪到头昏脑涨，冷汗浸湿了整个身子，他还是不肯出来见我。
　　 下午的斜阳远远地照在朱门上，显得凄凉又仓皇。我大概是跪了七八个时辰了，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终于，一个仆人出来传话，“五皇子说不见你，你还是走吧。”
　　 我执拧地摇着头，不见颜弘宇也是好的，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冲淡自己的罪恶，颜弘宇他那么心软，说不定就出来见我了呢？没准儿我跪个三五天，他就能相信我的真心，原谅我了呢。
　　 没想到等不来颜弘宇，却等来一个颜弘修。他走的极慢，平时走路带风，今日走的却极为拘谨。倒是和那日夜里来牢里的人的身形有点像。
　　 怎么会是他？
　　 他的眸子里充满了漠视和淡薄，途径过我的时候，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了句：“贱人。”
　　
　　 五
　　 辗转又过了三年，颜弘宇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身上的戾气变得越来越重，整个人也变得喜怒无常，我经过了一年以来的妥协和服软，终于才把他脸上的冰霜给消掉了。
　　 但他还是不理我。远远地看到我后就只是瞪一眼，然后就像没看到似的继续走着。
　　 反倒是颜弘修，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他。他的面庞也是阴晴不定的，一会儿二哥前二哥后地拉拽着我，遭到我的无视后，又变了天似的把我推到墙上，等着暴怒的眸子，满含恨意地盯着我。
　　 颜弘宇只对一个人温柔，就是那个天真可爱的阿房。他会陪她放风筝，手把手地教她执笔写字，阿房撒娇的时候，也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对自己胡闹，然后脸上浸满了笑意。
　　 我熟悉那种笑意，曾几何时，我对那个人也做过。只是他察觉不到，而如今，我也再也近不了他的身。
　　 颜弘修有皇后加持着，再加上他精通谋略，和朝廷之上的大官已经谋和成一片了。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了，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皇后也早已为他张罗着选妃的事情了，只是他本人的态度却十分强烈，不找，不选，气得皇后差点昏过去。
　　 颜弘宇有个舅父，在边疆驻扎着，尽职尽责，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要是带兵反起来，必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少年时期的颜弘宇本是对皇位没有多大兴趣的，那时他眉目俊朗，性情温柔。但近一年来他经常在父皇面前展露着自己的文韬武略，众大臣也臣服于边疆将军的威力，对颜弘宇也是也为敬佩的。
　　 众人都是靠着看局势吃饭的，没人愿意忠心耿耿地认定是谁，他们只相信自己内心的选择，看中谁才是给自己获利的主子，墙头草在一瞬间倒戈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颜弘宇和颜弘修在碰到的时候，两人之间很少言语，大多是眼神之间的交碰，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这之中是有原因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颜弘宇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消息，我送给玉美人毒药的事情是皇后指使的，她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为了让太子登上皇位。这件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只是在这一过程之中，独独坑了我一人的心意。
　　 自那以后，颜弘宇看我的眼神不再冰冷，从而变得鄙夷和揶揄。
　　 他认为我是为了帮助颜弘修才去伤害他的娘亲的，这是我亲口听他说的：“哼，兄妹之间……不够让人恶心的……真是一对狗男女！”
　　 我在听到“狗男女”的时候，先是愣了愣，然后攥紧了拳头。颜弘宇只是冷淡地瞟我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就走掉了，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偏偏不想跟那个人扯在一起，尤其是这种恶毒的擅自评论还是出自颜弘宇之口。
　　 那他和阿房又算什么？
　　 于是，为了印证颜弘宇口中的“狗男女”，颜弘修把我推拉到大殿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言语铮铮地说着：“我要立阿蛮为太子妃。”
　　 全部的人都怔住了，父皇的嘴唇变得青紫，隔了两秒才重重地拍了下，“胡闹！”
　　 这普天之下，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况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件事情。我慌忙跪在地上，不远处站着的颜弘宇在冲我隐隐发笑。
　　 荒唐，真是荒唐。这件事当然是无疾而终，父皇惩罚颜弘修闭门思过一个月，同时也罚我在偏院一个月不得走动。
　　 接着西域的大王前来和亲，他一下子就看中了年方十二的阿房。父皇考虑再三，终于忍痛作出了同意的决定。
　　 颜弘宇疯了。我就知道他会疯的。哪有什么比舍出自己心爱的人更让人心痛的呢？他早就爱上阿房了，或许就是在打猎的那次，或许是在他同时娘亲之后阿房不离不弃地陪着他的时候。
　　 总之他没有看到我，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阿房的灵动。
　　 他半夜去跪在父皇的寝宫门口，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还是屹立不倒地跪着。
　　 阿房最终还是穿上了鲜红的嫁衣，摇晃着坐上了前往西域的娇子。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颜弘宇暴露在额头上的青筋，也理解了他痛失所爱的心情。
　　 我只是替他难过。
　　 再后来，颜弘宇申请前去边疆深造。父皇以为他舍下了，便冲着他坚毅的背影挥了挥手。几乎没人看到他燃着火的眸子。
　　 再后来就是两年后了，颜弘宇果然在边疆闯出了一片天，他成了草原上骁勇善战的骑士，披着羊皮啃着羊肉的男子汉。
　　 他带兵把西域打得落花流水，自然而然地占领了那片土地，也把正值青春的阿房给抢了过去。
　　 颜弘修在二十岁的那天，正式登基。他成了万人敬仰的皇帝，说来也奇怪，二十岁了，竟然一个妃子都没有。
　　 他登基那天喝得烂醉，他把我粗鲁地按到墙上，春光得意地，那样子，真像个邪魅的足以挥斥方遒的帝君。
　　 他把酒气喷吐在我的脸上，用手指勾着我，“朕早就说过，朕登基的那天，就是你嫁给朕的日子。”
　　 我别扭地推开他，从下面钻了个空子离开了他的怀抱，但是又一次被毫无例外地抓住。
　　 颜弘修不顾我慌乱猛烈的扑腾，只是从我背后紧紧地抱住我，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硌得我生疼，却仍是笑眼迷离地说着：“你是朕的人，躲不了了。”
　　 说完之后就在我的身上狠命地噬咬起来，就像当年我咬在他右手上时的力道，真疼啊。
　　 颜弘修当政的一年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们似乎早已忘记了那年的那个皇子，他出生的那天天降祥瑞，皇上特赦天下，开仓放粮整整一个月，摆酒设宴几乎从宣室殿摆到了城门前，全天下的百姓都因为颜弘宇的出生获利。
　　 全天下人都要忘记他了，他现在一定过得十分幸福吧，美人在怀，边疆那诺大的一隅，也足够他安享半生了。记忆里的他是那么温润的一个人，我和他这辈子大概是见不到了。
　　 可人都是会变的。
　　 昔日温顺无比的人，经过几年痛苦的打磨，竟然也变得像豺狼虎豹，充满了野心。
　　 整整一年了，颜弘修还是每夜往我的寝宫跑着。
　　 太后本就看我不太顺眼，再加上颜弘修对我平日里殷切的上心，更是让她不爽。幸好我没能在一年内给他颜家添个一儿半女，不然以她太后毒辣的性格，绝对会随便找个缘由，不过也不可能，颜弘修护着我的时候，简直是六亲不认。
　　 这个天下到底是怎么了，哥哥竟然睡了自己的妹妹。我每每看到深夜里颜弘修那俊朗的五官，都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他还是喜欢搂着我，尤其是睡着的时候，我越挣，他只会搂得越紧。
　　 他是，真的喜欢我吗？不然，他到底图我这个哑巴什么？
　　 我实在是一个不太称职的皇后，母仪天下什么的也只是幌子。我所做的就是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宫里乱转着，偶尔遇到和大臣们走着商讨事宜的颜弘修，他会立即眉开眼笑，然后像见到宝似的把我叫过去，然后在我的脸蛋上宠溺地拧一下。
　　 若是我偶尔笑一下，他会开心地把我抱起来。
　　 宫女们都很羡慕，我也是知道了，在陪着颜弘修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嘴角也是会挂着笑的。
　　 我曾经想，如果这样过一生，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六
　　 再次听到颜弘宇的消息，是在嫁给颜弘修的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