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的时候，来江边散步的人渐渐地多起来，被带出来遛圈的狗狗也多了起来，但尽管我始终在有意躲开人稠狗密的地段，胖子也是靠拢着我走，像个可怜的乡下孩子连头也没有敢抬，却还是时不时遭到路人的冷嘈热讽，哼，这些土豪，昨天还在家里吆牛犁田，今天又进城遛狗了！而且还有不同种类的狗狗偶尔窜过来，个头比我家胖子小很多呢，居然也朝它骂街似地汪汪几声……说实话，我当时的心理防线也快要崩溃了，心想，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我是病猫呀！
　　 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那夜梦中胖子问过我的“狗仗人势”和不断汪汪过的那句，“创建文明是你我的担当”的狗语，我终于咬紧了牙关，没有暴发一肚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愤懑。唉，人呐！
　　 身上的手机叽咕了一声，是谁发短信息来了？打开是刘年的诗：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我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大西北》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驼背》
　　 朋友说，你能不能挺起来
　　 像没做过亏心事一样
　　 我试过，可做不到
　　 就像弓，无法拒绝弯曲
　　 就像稻子到了秋天
　　 无法阻止自己一点一点接近大地
　　 感谢这世界上还有诗人！还有像刘年这样的诗人！这三首小诗居然与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如此贴近。刘年是湘西人，湘西是个神奇的地方，小说家有沈从文，诗人有刘年，难怪沱江水始终是那么清澈！
　　 我如此感叹着，便去了湘水边，胖子率先就下水了，是想要我给它洗澡。我当即就果断地脱了鞋袜，高挽着裤管，如当年刚做父亲时给我儿子洗澡一样，有一种小小的自豪和得意感油然而生。这是我第一次给胖子洗澡。后来，我就在一处条石上坐下，胖子照例趴在我的脚边，任人来人往与我们无关，我弯下身去，如刘年诗中所说，就像弓，无法拒绝弯曲；就像稻子到了秋天，无法阻止自己一点一点接近大地。我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梳，悉心地给胖子梳理毛发。这是老婆交给我的任务，出门时，老婆递给我一把木梳说，记得经常给它梳一下毛，免得一回家掉得满地都是，不像个人呆的地方！胖子一定是听得懂的，所以它不仅主动下水洗澡，我给它梳毛时也很配合。
　　 你不能如此老实的。在给胖子梳毛的时候，我抚着它的头说，大道朝天，各走半边。天地是万物的天地，譬如日月星辰，譬如空气和江上清风，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们不去骚扰别人，也包括不去骚扰其它狗狗，但我们也决不受他人的欺负。我们自可以放开脚步走路。我后来又凑到他的耳边说，你今后若是遇上那种老远看见你就生厌的人，你就把头别向一边，他不愿意理你，你也用不着睬他；若是碰到有人老远就同你打招呼，愿意停下来逗一逗你的，你才可以去与他亲近；要是有同类敢来袭击你，你也就可以地以牙还牙呀……
　　 嚯，胖子还真像能听懂我的话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后来又话题一转说，无论是人，还是狗，我们的良心都不能拿去喂狼，一旦把狼的胃口喂大了，人就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些。
　　 这两年多来，我们如此一次又一次地交流，胖子果然就渐渐地昂扬起来了，我们行走在江堤之上，胖子居然也大模大样地像个绅士了。
　　 终于有一天，我又开始告诉它什么叫着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于是，在江堤外面的草地，或在靠里边的树丛，就经常能够看到它如一匹小金豹一般，前腿起跳，后腿开蹬的金色的矫健身影了。从此，我也就改变了对它的称呼，不再叫它胖子，而是呼喊它豹子了。
　　
　　 四
　　 豹子——豹子——我的呼喊声仍在继续，回忆仍在继续……
　　 在去年春天，快两岁的豹子曾经也失踪过一次。有懂狗的人说，你家狗狗没准是找“情人”去了，因为狗狗一岁，等于人已经八岁，它现在正处青葱少年呢，花儿都开了，母狗也发情了，这不奇怪呀！
　　 我说，想必也是，豹子十有八九可能是找“情人”去了。
　　 但我们也确实去寻找过它，凡是平时带它去遛过弯的地方，我和儿子，还有小孙女及小外甥都去找过，我们一路呼喊着，胖子，胖子，你快回家呀！可从它失踪的中午直到第二天夜幕四合，却依旧没有见到它的影子……我那时还没有与它做过更多的交流，感情也自然没有如今这么深，也与家人一样是叫它胖子。我还半开玩笑地说过，虽然狗不嫌家贫，但狗也得有恋爱的自由，胖子若真是找到女朋友了，而它女朋友的家里又是个大款愿意接纳它，那我们就放手成全了它吧！
　　 小孙女和小外甥似懂非懂，却异口同声地反对说，不行！不行！
　　 当天夜里，我还杜撰了一个关于胖子失踪故事写成了一首小诗：
　　
　　 《在水一方》
　　 一个波及水的故事
　　 就这么展开了
　　 故事的主人
　　 是我们家年轻的阿黄
　　 它高大威猛，气宇轩昂
　　 我遛它，它遛着我
　　 我俩早中晚
　　 都会在江堤上徜徉
　　 刚过完年，草地就绿了
　　 这正是母狗发情的季节
　　 花儿也开出了一片芬芳
　　 昨天，江边泊了一条渔船
　　 船上跳下来一只母狗
　　 走路风摆柳，一幅俏模样
　　 这下可乐坏了我们家阿黄
　　 揺晃着尾巴紧跟不舍
　　 而且不顾一切也包括形象
　　 就这样它们有了第一次接触
　　 是男与女异性的那种接触
　　 阿黄的第一次狼狈又慌张
　　 它的女朋友被撵上了船
　　 江水颤抖着波浪推搡着波浪
　　 凄凉的呼唤声声断肠
　　 汪汪，汪汪……
　　 谁也没想到，从昨夜到今天
　　 阿黄失踪了
　　 我们全家出动
　　 长堤找遍又朔水而上
　　 见渔船便喊：阿黄！阿黃
　　 湘江不应，麓山无语
　　 我们摇头叹息
　　 眺望在水一方
　　 这其实根本就是一种自欺欺人，是我常年从事小说创作虚构的习惯性做法。但是第三天早上，楼下的保安就找上门来了，身后跟着我们家的胖子。保安说，天还刚亮它就趴在大门口了。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刚开封的香烟给他，再看胖子时它居然不敢抬头看我，像做了错事似的，但又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当时就推理分析，这鬼崽子，没准是被女朋友家乱棍打出来的。
　　 将心比心，我也就再不忍心对胖子有任何的责怪了，相反我还对它充满了一腔怜爱和同情。其实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暗下了决心要耐着性子好好调教它，不久又刚好遇上了中山服，也算是一个契机。
　　 忽然就记起，我昨天在手机里所发的有关豹子的微信朋友圈，是第二万五千条，也就是说，这近三年来我在这条两公里半的湘江风光带上，已经与豹子走过了二万五千次——这是一个多有意思的数字！
　　 我昨天的微信言词写得有些特别，也不知是出于跟老婆发生争论后对她的强硬态度有所指呢，还是对这几天在朋友圈里已经议论得沸沸扬扬的“刺死辱母者”案有所感？我如此写道：豹子，有一条硬道理我们都应该牢记，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如果一味地退让，我们必将会失去自己！然而遗憾的是，这条硬道理我还没来得及与豹子交流。
　　 豹子——豹子——我依旧在用嘶哑的嗓声在呼喊我的豹子。
　　 世纪豪庭九栋九楼的阳台上也有了声音，是老婆在喊我回家。
　　 此时已经快要接近黎明，儿子和儿媳及也相继来到了阳台上，他们都还并不知道豹子已经失踪，我原本就没想要惊动晚辈们，是他们刚才听到了自己母亲在喊老爸回家的声音后，才知道原来是胖子又一次失踪了，于是也就一并放开嗓门呼喊道：胖子——！胖子——！
　　 然而这时，奇迹突然出现了，在我家楼顶43层的平顶上居然传来了一阵汪汪声——是豹子的应答声，竟应答得响亮如雷鸣从九天之上直滚下来，众人举目，便清楚地看到一道闪电的金鞭凌空划过……
　　 第二天，我在手机的微信朋友圈里写下了如此一段文字：
　　 有时候，过份的宠爱，也会给对方造成困扰甚至痛苦……面对众生，即使你是佛菩萨，也应该仅止于善待，用一颗平常心为宜，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