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时光里任总编辑后，为刚创办的报纸以采访专题的名义去征订和化缘时，首站就去了县教育局黄局长那里，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黄铜锣就笑得如弥勒佛似的，“只怕是两眼放绿光吧。”在宣传部就应付惯了新闻媒体的黄局长心如烛照，当着小老乡的面也就半点都不含糊地表了硬态说：“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你时胡子的事就是我黄铜锣的事。”末了还补上了一句，“谁让我们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嘛。”亲切又亲热的话令时光里至今难忘。
　　 “那就好，有你铜锣哥这句敲得山响的话，老弟我也就吃了颗定心丸。”时光里虽然比黄局长小了个五六岁，却一脸络腮胡茂盛如野草，连县委汪书记和黎县长都直呼三十出头的他时胡子。
　　 “反正我表过的态是一定会算数的，具体事你去跟办公室林主任谈就是了。”黄局长也真是历练得算可以了，既要把事情办好，自己还不用担责任，这就是领导艺术。他说着就起身领着时光里往林主任办公室走去。还才到门口，他就朗声发话了，“小林呐，县委机关报也是在你父亲等老领导的提议下创办的，时总编又对我们局这么重视，他今天亲自过来给我们出题目了，你只怕也得答个八九十分才行哦！”黄局长一脸和颜悦色，说起官话来滴水不露。这不得不让时光里打心眼里佩服。
　　 林主任叫林莉，时光里当然也认识的，还不到三十岁，是小城县最年轻的股级女干部，也是个大美人，她爸就是县人大的林主任。
　　 “局长您这么一说我就有分寸了，肯定不会丟教育局的脸，更不会丢局长您的脸。”年纪轻轻的林主任亦不愧是个女中豪杰，薄薄的嘴唇如风翻麻叶一般把话答得满满当当。
　　 “你们先谈，林主任肯定会让你满意而归的。我还有些杂事要去处理一下，谈妥后记得过我那边来叙叙旧。”这话是冲着时光里说的，也是说给林主任听的，一句叙叙旧的话语里颇有深意。黄局长本来就只在林主任门口进入了半边身子，说完便乐哈哈地离开了。
　　 此行自然十分顺利。办完了正事后，时光里又去了一趟黄局长办公室，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俩人便海阔天空一顿闲扯，既忆了一阵儿时旧事，也聊了一通小城当下的改革形势，但谁也没有涉及到那一柄铜锣的旧事和新闻，说说笑笑中，小半天的时间就这么溜走了。
　　 “中午我就不请你进馆子了，也不好意思邀你去家里吃饭，我那卵堂客什么都好，就是冒得人情味，还防贼一样怕我在外偷野食。”一说起家事来，黄铜锣便是一脸无奈，“时胡子，还是你命好，找个平民女子做老婆，一天到晚把你当皇上伺候。”家丑不可外扬，也只有在老乡面前吐吐苦水，他把时总编送至大院门口，自己又回了办公室，手头还有几个文件没有阅示，更重要的是还有县里领导或批过条子或打过招呼要调入城关镇当教师的名单等着他最后拍板。
　　 “僧多庙少，这才真是个头痛的事！”黄局长在心里一声长叹。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桌上摆放着几份待阅的文件，他随便翻了几下，浏览个大概便签下个名字就推到了一边去，然后又从屉子里取出了一份名册和有关领导的批示。这才真是个难题，是从小学到大学考试时一路过关斩将能拿奖学金的黄铜锣也感到为之头痛的难题。那一个个打印的铅字和上级领导龙飞凤舞的手书批示，在黄铜锣的眼前居然变成了一座座山岗或一条条河流似的，令他顿生出一种难以逾越的畏难情绪和疲惫之感。他到教育局长这个位置还差一年就满一届了，这在外人眼中是小城县的第一大局，该是个风光无限的好岗位，殊不知无限风光在险峰，真个是有苦难言。同样在外人眼中很智慧的黄铜锣，每年在教师进城的问题上，也不知要死去多少脑细胞。
　　 他先掏出了一支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却没有点上，他怕上了瘾在家里也抽时，惹怒了连他放个屁也要他赶紧躲到一边去的妻子又作河东狮吼。说实话，依他黄铜锣的性格根本就不是一个惧内的人，他小时就是井湾里村的孩子王，不怕天不怕地，只怕娘哐哐哐敲响铜锣，而如今的所谓惧内，其实是怕内人的父亲。明眼人都会知道，他黄铜锣就是再有文凭有能力，说穿了也是因为有在地委当副书记的老爷子暗中发力仕途才如此畅达的。“好好在这个岗位上先干满一届，尤其是要保持好家庭和谐，莫到了政府换届时又后院起火。”这就是黄铜锣前不久到市委教育局开会去看望老爷子时，岳父大人对他的暗示与嘱咐。老岳父深知自己的女儿是从小被她姨娘宠惯了的，当初俩人在学校恋爱时他就反对过，但最后还是依从了又哭又闹又拼命的女儿。而黄铜锣当初就更是切身感受到了女朋友的性情乖张，所以俩人在恋爱时就从未领她去过井湾里，她也从未主动有过去看公公婆婆的要求，直到结婚时才多少知道了一点他家的情况。为此俩人还吵过架，“难怪你黄铜锣就这点素质，也只有一柄破铜锣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家当了！”女人的话无疑很刺伤男人的自尊心，但作为毫无社会关系和背景的他，为着自己的前途也只得求其发展的主线了。
　　 果然不负苦心人，他黄铜锣虽然在家里猥猥琐琐，在外面却风风光光，离换届也总算只有年把时间了，如果不出意外，下一届副县长的位置肯定会有一把交椅等着他。一座一座的山都翻过去了，还真怕眼前这几道水就涉不过去么？想到这里，黄铜锣把手中的香烟往桌下的垃圾桶里一扔，扬了扬两撇卧蚕眉便认真地推敲起名单来。
　　 这一份名单的出笼已经开过了好几次局党组会，可以说是伴着官声民声叫屈声才定下来的，上了名单的有十二个人，而实际岗位又只有八个，砍谁谁都有背景，谁都会有理由闹得你一个学期无法安宁，尤其是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黄局长还真不敢再往深里想了。
　　 他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一个名字一个批示地比对过去，县委汪书记亲自批示的就有两个，头一个批示是雷打不动的口气，“该教师是新任县委副书记吴耀同志的家属，请教育局重点做好安排。”另一个措词虽然委婉，但也让人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该教师作为建国后我县第一任教育局长的孙女，在远离县城的基层学校坚守了八载寒暑，请铜锣同志酌情处理。”黄铜锣同时还了解到，老局长曾经是汪书记的入党介绍人。领导的水平就是高，说是酌情，而我一旦不把这事处理到位，又叫我情何以堪？
　　 还有黎县长也亲自批示了两个要进城关中小学的请调报告，常务副县长彭朋虽然没有批示，却在昨天召开的政府组成局一把手会议上时专门对黄局长耳语过，“我说黄局长，我儿媳妇调县二中的事你可又别黄了啊！”黄了是本地方言，即搞不成之意，这话听起来像是戏谈，但是“又黄了”三个字的含金量他黄铜锣却是掂量得出来的，每年教育经费的拨付权掌握在他彭太爷手中，就是黄了我自己的小舅子也不能又黄了他财神爷的儿媳啊！
　　 掂量来，掂量去，黄铜锣的头都快要爆炸了。
　　 “咚，咚咚。”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进门的是林主任。
　　 她一脸春风一脸笑，说是来汇报与时总编商定的结果。大概的意思黄局长其实早就从时光里口中得知了，他头还没抬，快嘴林美女却又像风翻麻叶似地说开了，“《小城报》作为我县的第一大主要媒体，又是新生事物，我就先作主给全县基层小学、各区及乡镇联校和中学，还有局机关科室，都一一订阅了一份。还有就是……”
　　 黄局长听到这里便身子一站，“打住，打住，”他故作惊讶地打断林主任的话脱口就是一句，“你还有啊？”一脸沉思的愁容还没化开。
　　 林主任吓得后退了一步，但她立马又忍不住想笑。她太了解眼前这位爱好逻辑学的局长了，且不说他是如何心有城府，但说话办事特讲策略，而且特擅长迂回战术，这是她林莉当了快三年的办公室主任亲眼见识过的，凡是他黄局长带到办公室交待过的事，你尽管放胆办就是了，当然办过之后他还会跟你来一套太极拳，把责任先往你身上一推，待大家没什么意见了，他才会再伺机对你的担当大加赞赏。
　　 “你先听我说完嘛，我的黄大局长。”也说不上是撒娇，林主任讲话虽然语速较快，声音却软软款款的，有着港台播音员的风格。
　　 “好你说你说。”黄局长复又坐下，干脆把人事难题先撂一边了。
　　 “我是这么想的，”林主任又如风翻麻叶般说开了自己的想法，“我们给下面征订的报纸是可以通过财务室在下拨款项中代扣的，这对局机关的经费并无影响。而我和时总编谈好的是，我们所订的报纸按每一百份他必须赠送教育系统一个免费宣传专版，也就是说《小城报》每年至少得给我们十二个专题策划版，借县委机关报的平台和力量为我们教育系统做宣传，这很划算哪我的局长大人。”
　　 “嗯，这主意不错，不错。”黄局长又是一脸笑容了，“没想到你还很会谈生意的，是块抓经营管理的好材料。”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一听到抓经营管理，林主任果然来了兴致，“局党组不是曾经研究过一次要成立教育产业经营中心吗？我们何不也搞一家文印厂，干脆把《小城报》的印刷业务拿过来嘛。我还特意打听了一下时总编，他们每年将花在报纸印刷上的经费要好几十万呐。”话说得有理有据的，小算盘在心里拨得溜活，林主任充满期待地等着黄局长表态。
　　 “这丫头片子，还真是敢想。”黄局长思忖着却没有吱声。
　　 那次局党组会林莉也参加了，她是冲着中心主任可享受行政副科级待遇这个位置主动出谋划策的，但善于逻辑推理的黄铜锣却想得更远，若是通过这次契机能把教育产业经营中心的事定下来，让林莉这鬼妹子串通好她那当人大主任的父亲出面向县里多要几个编制，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吗？弄不好黎县长还会赞赏他有开拓精神哩。
　　 “这想法果然不错。”黄局长终于开口了，“在下周的局党组会上我把你这想法提出来，”他又故作难色地说：“这个中心主任可不太好当啊，得先到编办探一探底，至少也得给我们增加三五个编制才行。”
　　 “这不是问题，如果局里定了要我来筹备，我哭也得哭来这几个编制。”林莉心中其实是有底的，他父亲林主任去人大前就是分管组织人事的县委副书记。而她同时也想到了退路，万一搞实业不是自己的特长，再回机关或调到别的单位去，自己也就理所当然而且是名正顺的副局长了。
　　 桌上的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黄铜锣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不用接他就知道是自己老婆又在追踪他的下落了。忙伸出手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起话筒便说：“刚刚散会，我正准备动身了。”
　　 林莉就掩着嘴窃笑，待黄局长话筒一放，便噗地笑出了声来，“你们男人哪，撒谎真不用打腹稿。”这当然也是她数落自己丈夫时的话。
　　 “还不就是因为你们女人……呐！”黄铜锣本来想说是你们女人背后的人太强势，但话到嘴边便立马又改口了。他是不想让下属感觉到自己太在乎她有后台和背景就事事处处绕着走的。
　　
　　 三
　　 黄铜锣的妻子叫雪红梅，在小城县档案局任副局长，时光里去报社任总编辑的前两年，她还专门到县文联找过时光里，主要是想联系小城县的几名中国作协会员。当时的时光里还在文联当主席。
　　 “时主席你好！”雪红梅果然名不虚传，还专门亮出了身份介绍信，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的，“我们局里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你们几位国家级作协会员单独建档，所以要请你们把已出版的作品集，有关手稿和平时下乡体验生活的照片等，凡是能提供的都提供一份给我们，以便我们搜集起来进行一次系统整理和归类，上面来了什么重要领导和贵宾，也是小城县可供展示的成果嘛。”
　　 见时光里对此事好像并不热心，她接着又补了一句说：“还劳驾你帮我们联系和组织一下其他几位作家，你提供联系方式我上门去拜访也行。”话说得在情在理，语气也比较委婉。
　　 “那好吧，我把他们的电话号码写给你。”因此前曾听说过雪红梅的一些负面传闻，时光里也就公事公办地说：“我自己的有关资料准备好了再叫办公室给你送来。”也没有多说就埋头写了张单子给她。
　　 雪红梅走时却还是不卑不亢地说了句，“有空到家里来玩。”
　　 这倒使时光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要不是第二年黄铜锣生日那天，时光里去他们家时亲耳听见了她雪副局长在家里对黄铜锣的蛮横态度，他还以为自己想得太多冤枉了人家。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头一个正月初六，时光里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去筹备《小城报》，下午三时许，他还特意买了一个蛋糕，没想刚爬到黄铜锣家的四楼正准备敲门时，里面就传出了雪红梅冷冰冰的数落声，“你大小也是个县教育局局长了，井湾里那些不着边际的什么堂兄弟，堂姐妹也不晓得少惹点，以为人家给你送一块腊肉几把红薯粉丝就是尊敬你呀？土物产就是土炸弹，到时这个升学那个找工作，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去帮忙！”接着就是东西被扔地上的声音。
　　 “你轻点，轻点，”黄铜锣压低嗓音说：“人家根本就没有事求过我们，只是记得我今天过生日来拜个年，晓得你会不高兴的，特意饭都没留人家吃一口就打发他们走了。”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在外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