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忏悔了一辈子的心，突然再也没有了那种撕裂般的疼痛。他有点奇怪，是不是因为灵魂已经被出卖的缘故？或者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醉眼惺忪的幻觉？子都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就站在石皮弄口，拐角就是自家的那扇角门。月，还是高悬在天边，柔柔的光华洒下来，穿透那些宽大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在脚下印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影子。
　　 他想起了和老同学们的重逢……
　　
　　 三
　　 子都是唯一没有离开原地的母校同学，他仅仅在上山下乡的大潮裹挟下，被分配去了几年崇明岛。五年之后被推荐读大学，又回到了申城，毕业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在那个时代，像他这种人真的不多。也就因为如此，这么多年了，母校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子都全看在眼里。只是，子都的心里有块角落，灵魂深处的痛，让他不愿意想起所有与育才中学相关的一切。
　　 他是背着沉重的负罪感离开崇明岛的，以后再也没有回去。妻子张大丫在他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已经想办法进了城。先是利用崇明岛的出产，贩卖些申城急需的农副产品，以后借着改革开放的潮流，很快就成了崇明岛首富，很早就在申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只是子都还是坚持住在父母留给他的老屋。他们的夫妻关系一直很冷漠。在岳子都看来，他和张大丫之间只是一种契约夫妻，别说爱情，就连一般感情都很难说有，能够维系他们的只有孩子。
　　 岳子都一走，大丫就怀孕了，一年后生下个女儿，长得极像子都。岳子都对大丫没有感情，却深爱自己的女儿。本来也就只能这样与张大丫维系着婚姻关系，求个相安无事了。却不料二十年前，他从老同学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这个消息就好像晴天霹雳，一下子炸开了岳子都灵魂深处的那个痛楚的角落。
　　 那天几个当年一起下乡的老同学聚会，在那次聚会上，岳子都得到了自己离开崇明岛之后，楚菱花的真实消息，他才明白原来当年张大丫欺骗了自己。
　　 当初张大丫到城里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的同时，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子都离开崇明岛才三个月，楚菱花就嫁人了。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三分场场长肖富贵。正是这个消息让岳子都心灵深处的伤，又被狠狠捅了一刀。岳子都花了二十年时间，想从灵魂深处挖去关于楚菱花的记忆，就在真的开始渐渐淡忘的时候，却知道了另外一个关于楚菱花的版本……
　　 楚菱花是因为发现自己怀孕了，不得不去寻求帮助，找到了肖富贵。她本想让肖富贵开证明，好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结果却被肖富贵奸污了。肖富贵开出一个条件，嫁给他，就把楚菱花弄回城里去。楚菱花同意了，却没有再去打掉孩子。就这样她带着儿子回城了，回城后不久便和肖富贵离了婚，也离开了申城，从此没有了消息。同学们明明白白传递了一个信息，那个孩子是他岳子都的。
　　 那天夜里，岳子都失眠了，楚菱花的身影又一次闯进他的灵魂。第二天，他正式向张大丫提出离婚。女儿已经长大，大丫失去了对子都的制约能力。子都心甘情愿净身出户，不要任何属于夫妻的共同财产。大丫不想闹到法院去，拖了五年，终于还是同意协议离婚了。
　　 岳子都就此走上了寻找楚菱花母子的艰难之旅，可楚菱花却像人间蒸发一样，失去了任何痕迹。子都带着一生的愧疚找了很久，很久。自己的人生也从壮年走到了晚年，直到迎来育才中学的百年校庆。可是来了这么多校友，唯独没有楚菱花。为了可以得到关于楚菱花的信息，他出人意外的组织了这个同学会。
　　 在这个聚会上，子都得到一个证实，楚菱花的儿子确实是自己的，只是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又告诉他，楚菱花就在几天前去世了，死在湘西凤凰城。这个在湘西工作生活的老同学，是唯一知道楚菱花真实情况的人。很多年前就回到湖南老家的她，意外在街上遇到了楚菱花，才知道楚菱花离开申城后来了湘西教书。从楚菱花的叙述中，证实了她身边这个孩子是岳子都的。以后，她们保持了断断续续的联系。得到母校百年校庆的信息，她主动联系了楚菱花，从她儿子那里才知道，楚菱花已经到了肝癌晚期，就在前几天走了。临走才告诉儿子，他的生父叫岳子都。
　　 已经成年的儿子，请这位母亲的老同学带个信。他说：“阿姨，假如您在育才中学校庆的时候，看见岳子都，就告诉他，我恨他一辈子。因为他不该给我生命后，无情地抛弃了我们母子。”
　　 岳子都顿时感到心碎了，一辈子的负罪感，彻底爆发出来。当他得知楚菱花在凤凰城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到处没有她的消息，也只有子都才会明白菱花为什么会选择了那个地方。
　　 记得他们曾经依偎在东海之滨向往未来，最希望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大文豪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恋人，真的选择了那个远离都城尘嚣的小城。岳子都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决定去找儿子，哪怕这个叫楚思念的儿子一定不会承认自己。岳子都想象得出他有多恨，可仅仅这个名字，就知道楚菱花有多爱自己，还有，若不是她的心里还充满对子都的爱，就不可能选择在弥留那一刻，告诉儿子真相。
　　 他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走回去。深夜的林荫道上映出一个拖着长影的孤独男人。
　　 可是岳子都怎么也不懂，为什么当自己走出那家咖啡店清醒，却失去了心中那种痛，也同时失去了深深的悔意。他在推开自己家门的时候，似乎变得多了许多的坦然，似乎有了一种为自己开解的理由：既然已经出卖了灵魂，又何必去纠结那些曾经的过往？倒不如让这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子，去试着面对新的生活。
　　 于是，他独自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四
　　 湘西，也许是湖南最神秘的一部分，尤其那座充满神秘魅力的凤凰城，那座被沈从文称之为“边城”的小地方。一座被沱江环绕的红砖古城，一个充满故事的边城。沱江边嬉水的梳头女，江心里顺流而来的竹筏子，还有临江那些充满韵味的吊脚楼，老城区油亮的青石板铺砌的巷子，古色古香的的街铺，一阵阵苗族和土家族姑娘的歌声，雾蒙蒙、雨蒙蒙的空气，所有的这些都在倾述故事。
　　 一个深深驼着背的老男人，冒着蒙蒙细雨，拄着一支拐，沿着江边一条石板路走来。那支拐击打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老人走到一个吊脚楼下停了下来，他看看临街大门外面的竹牌，上面写着“相思物语”。这是一家充满湘西风格的民居旅店，老同学给他的地址，就是这里。门开着，老人走了进去。
　　 吧台后面有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前面的小客厅里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看见老人进来，小姑娘迎上来说：“欢迎光临相思物语，您好，爷爷，您是要住店吗？”
　　 老人弯下腰，抚摸着小孩子的头发，笑着说：“算是吧。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我叫楚望乡，今年四岁了。”
　　 “楚望乡，很好听。望乡，看起来你老家不在这里吧？”
　　 “对啊，我爸爸的老家不在这里，名字是奶奶起的。不过我妈妈是这里人啊。爷爷，你是来旅游吗？就住我们家吧。我们家干净，风景好，推开窗户就是沱江，多美。”
　　 “好，爷爷就住你家。给你，把爷爷的身份证拿给妈妈去登个记。”
　　 小姑娘拿着老人的身份证转身跑进了吧台。
　　 “妈妈，这是爷爷的身份证。”
　　 一老一小似乎玩的很惬意，小姑娘不是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小姑娘的妈妈拿起身份证看着，“岳子都”，她楞了一下，朝老人看了一眼，侧转身朝楼上喊了一句：“思念，你下来一下吧。”
　　 她的声音很甜，普通话里隐着一丝湘音。
　　 一个壮年男子从上面走下来，女人把身份证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脸色快速阴沉下来，看看正在继续与小姑娘说笑的老人，上面也没有说，对妻子摆摆手，把身份证还给她，然后缓步打算重新走上去。妻子为难地看着背转身的男子，又看看老人，一脸无奈地朝一老一小走去。
　　 她把身份证还给老人。“对不起，我们没有房间了。”
　　 小姑娘却尖声大叫起来：“有房间。妈妈我们有房间为什么不让爷爷住？”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看站在楼梯上背着身子的男子，站起来拿起拐杖朝外走。
　　 小姑娘一把抱住他的腿哭起来，大声喊叫：“爷爷，别走，爷爷跟望乡玩。”
　　 老人弯下腰摸着小姑娘的头，微笑着说：“爷爷不走，爷爷会回来的。爷爷想到外面看看，你可以告诉爷爷，你的奶奶在哪里吗？”
　　 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却转向了楼梯。
　　 那个停留在楼梯上的男子身体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体，第一次正视了看着自己的老人。那是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的脸，只是一张更年轻而已。
　　 男子又转过去，背着身子说：“出门右转上山，沈从文墓地的后面。”
　　 老人走出门去。妈妈扶着小姑娘的肩头，默默站在门口，楼梯上是那个男子。他们注视着老人驼起的背影，朝上山的路走去。
　　 子都缓缓走着，山不高，山路有些湿滑，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拐杖，步履瞒珊。山上开满了山杜鹃，红艳艳地在竹林下面透出来，一股潺潺的山泉沿着蜿蜒的山路，从上面流下来发出淙淙的声响。
　　 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刻着“沈从文墓地”，石头上长满青苔，就在石头下面的半坡上，有个不起眼的坟，前面是一块墓碑，刻着“沈从文”的名字。子都有些感慨，一代文豪沈从文的墓地居然如此简陋。只是感慨之余有很欣慰了。他毕竟可以葬在自己的家乡，可以永远不离开这座边城吧。子都想到了楚菱花，竟然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又想想，她毕竟可以与自己自幼敬仰的沈先生朝夕相伴，也是挺好的归宿了。
　　 子都沿着沈从文墓地后面的山路，继续朝山里走，终于在一片相思竹林里找到了楚菱花的墓。矮小的新坟周围满是山杜鹃，红红火火地映衬着前面的石碑——“母亲楚菱花之墓”。这是他们儿子立的，下面刻着三个名字：儿楚思念、媳玉迩仪、孙楚望乡。
　　 子都慢慢地扶着这块墓碑坐下来，把拐杖放在旁边，用手抓起旁边的一把土，轻轻撒在坟头上，眼睛看着墓碑上楚菱花的照片。看上去很年轻，那应该是几十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楚菱花还是那样漂亮，只是那对曾经日日夜夜萦绕在子都心里的大眼睛，却透出那么多的幽怨与哀愁。
　　 在子都朦胧的眼睛里，一个淡妆素颜的女子，在翠竹的雾气里冉冉升起，隔着墓碑站在那里。
　　 “菱花，你真美。这么多年了一点没有改变。”
　　 “子都，你可老了很多。看看这一头的华发，还有这背，怎么会驼得这么厉害？还不到七十吧？”
　　 “我们可是同龄人，今年六十六了。”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对话显得太过平淡和平静了。
　　 子都想不到自己看到楚菱花竟没有激起丝毫感情的涟漪，这难道真的因为已经失去了灵魂？他面对昔日的恋人，已经没有了那种日日夜夜痛苦的负罪感，有的只是平和的关怀，竟然连苦思苦恋后的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了。
　　 ……
　　 天色开始黑起来，玉迩仪不安地一直朝外面张望了数次，终于忍不住了，她走出吧台，对着一直在上面没有下来的楚思念喊：“思念，天马上就要黑了。好像要下雨呢。”
　　 站在阳台上同样忐忑不安的楚思念走下楼，紧皱着眉头看着外面黑下来的天，乌云密布就要下雨的样子。
　　 妻子低声提醒：“老人家年事已高，对这里一无所知，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他毕竟是你生父。”
　　 楚思念低沉地说：“你带上望乡去把他接回来。”
　　 “好。望乡走，跟妈妈接爷爷去。”
　　 昏昏沉沉睡着在楚菱花墓前的岳子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
　　 “爷爷、爷爷，你醒醒。”
　　 子都睁开眼睛，发现那个叫望乡的女孩子，正站在身边摇自己。
　　 小姑娘的母亲站在那里，柔声说：“孩子她爸叫我们来接你回去。”
　　 子都扶着墓碑站起来，摇摇头说：“别为难了，我可以在附近另找一家小旅馆。”
　　 “不行，爷爷，我要爷爷回家去。爸爸叫我和妈妈来接你回家。”
　　 子都牵着小姑娘的手，说：“望乡，回去吧。那里不是爷爷的家，是你和爸爸妈妈的家。”
　　 “不对。爸爸、妈妈说过‘相思物语’，就是所有人的家，这叫宾至如归。”
　　 子都笑了，拍拍她的小脑袋，说：“说得好，让所有人宾至如归。”
　　 子都牵着望乡的小手，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
　　 天黑下来，路灯亮了，街边店铺的各种霓虹灯也亮了起来，给凤凰城的夜色，平添了另一种梦幻般的迷离。子都突然看到街边一个铺子的霓虹灯上，用英文写着“Soulcafe”。
　　 “灵魂咖啡店？”
　　 子都心里一动，他低下头对小姑娘说：“爷爷要进去喝一杯。你先和妈妈回去吧。爷爷认识路，爷爷答应你，一会儿去找你。”
　　 小姑娘望着身后的母亲，她看了子都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轻轻朝着老人点点头，又对小姑娘说：“思念，咱们让爷爷在这里坐一下，先回去给爷爷准备客房好不好？”
　　 “好。爷爷，你进去吧。别太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