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往事如烟(小说·家园)
不曾想,竟是平添了一肚子火烧火燎的邪气。
连日来,为了省钱,杨洽一直用没有包装的廉价方便面裹腹,这会儿,气穿肠孔,五脏六腑全都大闹饥荒。杨洽在附近的摊上要了碗牛肉面,饱饱地吃了一顿。吃得额头上浸出凉凉的汗珠来,才发现,头发脏了粘在一起的滋味很难受。快一个星期没用真正的洗发香波洗过头发了,离开故土时,杨洽从银行取出了她所有的积蓄,一千八百元。
处境如此而举目无亲而没人理解,怕过早地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杨洽一分一分省着花。她打算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为丈夫伸冤的刀刃上,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道义良心,还为了法律的尊严。
想到法律也有尊严,不该错判了人。杨洽再次去打探消息。人家还是不让她见曾可西。并且告诉她说,犯了这类案,起码得重判七、八年。
失望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流遍了她的全身,她紧紧地依在法院门前冰冷的石柱上。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杨洽真的想不通,丈夫是为了干一番事业,才欠了一大笔债的。当时他求亲告友筹集资金,多方考察买来设备,夜不成眠谋求发展。即便是在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丈夫躲回老家开烟行也是自食其力,积累资本准备重新上阵的,完全没有欺人欺世之心。
丈夫千不好万不好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头还是感动了杨洽。不然,杨洽不会为他千里迢迢,更不会为他心血费尽。
为了曾可西本质不坏。为了他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杨洽下定了拚它个天昏地暗的决心。
杨洽把表姐给她的两千元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来,加上一枚七克重,上面刻有光闪闪叶子图案的金戒指用来请了法律咨询。
咨询是个脸色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四十岁左右整体感觉板正严肃的妇人。在听了杨洽严词浩浩的陈述后,并没表示出半点的激动或同情,只是一字一板地说,法律讲究证据,你得先把有关省某处托你丈夫开公司的证据拿出来,有证人在场的口头协议也行。
幸好,杨洽还存有一些省某处的发货单、介绍信、收货凭证,都鲜红红的盖有公印。
领这些东西时,省处说过,先把事情办起来,再正式挂牌。
为炫耀自己有背景有根底,曾可西的往来帐,欠条等全用了省某处的名义。
杨洽略一搜寻记忆,把几个当事人交涉面谈的经过详尽记录下来。附了言词诚恳的说明,用快件寄给他们,求他们盖个私章或签名为证。
曾经和曾可西称兄道弟良心未泯的几个证人很快有了回音。
杨洽拿着这些资料去找咨询。咨询用一只公事公办的手推了推金边眼镜,细细看过资料语气肯定地说,你丈夫的案子确实构不成诈骗。属经济纠纷。按规定,刑拘不能超过七天。如果是身份不明、家不在本地,案情复杂的可以延长至一个月。
而彼时彼刻,曾可西已被关押了近两个多月了。
依照咨询的指点,杨洽去找人大。人大草草翻了翻材料说,这类事归政法委管。终于有人和自己对话,终于能把曾可西的案子端上桌面了。
去找政法委,杨洽在事隔多年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冬日,太阳偏西的时候,杨洽乘电梯一口气上了八楼。电梯里的闷,让她觉得头晕。她没有急于去敲右边那扇紧闭的门,而是先折到卫生间,用自来水净了手。对着整容镜,理好乱发,满脸的风霜虽然一时间抚不平,但心里的一线希望使她的双眼分外有神。
鼓足信心去敲开丈夫命运路上的关节点。
政法委姓丁的书记真是个好老头儿。
杨洽看到那个穿一身铁灰对襟衣衫的老夫子时,他正在修剪窗台上端放的一盆玫红繁嘟嘟的刺儿梅。
听明来意,他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看过杨洽带去的证明材料,一边就要通了法院的电话,口气严正地让他们细查此案,尽快处理。他留下资料说要转交,并且告诉杨洽说,这件事他们只有建议权和督促权,但不能命令。如果曾可西真是冤枉,很快就会有结果。
在寒冷的冬季听到这阳春三月的话,杨洽几乎想手舞足蹈。
能跑的路全跑了,以后就看曾可西的造化了。受母亲“人长天也长,好人有好报”的影响,杨洽多多少少有些宿命。
厄运如涨潮的水,来得快,退得也快。三天后一个阳光清冷的早晨,杨洽正趴在旅馆的床上,以苦涩的心情欢欣的口气给母亲写信报平安。
门开处,正是丈夫曾可西。他痴痴傻傻惊惊呆呆好一阵盯着杨洽,说,真是你。听说,你送上的材料和我的口供一模一样。他们才放了我。你有没送钱?
杨洽简单地诉说了请法律咨询,找有关部门的经过,还说了曾源举木棍,婆母恶语诽谤的事。
曾可西眼盯着杨洽突然的削瘦、憔悴,还有头顶上直刺刺冒出来的几根白发,清清晰晰感觉到妻子为他所受的苦,所遭的罪。
虽然,被监禁的两个月中,没有一个亲人去探望过他。远离人间烟火连荤腥味都很少能闻得到,肚子素得比馋嘴的小和尚还想念阿弥陀佛,当然是求老天保佑自己尽快脱离苦海。
可毕竟自己是个大男人的。曾可西那刻儿在心里发下毒誓,一定要拚命出人头地,早日让妻子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
他见杨洽的嘴唇有些青紫,以为是冷的,脱下惟一的毛背心让杨洽挡寒。
杨洽没接。
曾可西扑过来,紧紧地拥了妻子,激动和别离使他浑身颤栗……
杨洽却用力挣开了。杨洽说,先别碰我。我实在是太累了,骨头怕是要散架。此刻,杨洽触目惊心地发现,自己突然不愿和这个男人亲热了。
曾可西也觉出了妻子的抵触。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曾可西习惯性地把手伸向衣兜,想掏纸烟,摸了个空……
夫妻俩谢过战友夫妇,继续去经营烟店。
临别,大块头的战友拉过曾可西和他说,老兄,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出这么仗义的女人了。说的算悄悄话,可声音太大,一旁的杨洽和战友老婆听得清清楚楚。
战友老婆探望了杨洽一眼,可能是感动的吧。她硬把自己佩戴的一个木质手镯退下来送给杨洽。
有过一系列的惊恐、打击和挫折,杨洽学精了。她考虑到有债主会来找麻烦搅乱烟店的生意或干脆瓜分了烟品,她脆弱的神经再也不想承受任何风险。
为避免这雪上加霜的不幸,杨洽提议,和丈夫协议离婚。烟店的法人代表换成她,等生意有了起色,还了债,再复婚。
曾可西强烈抗议。他怕跑了杨洽。怕杨洽真的离去。
一纸婚书真能拴住一个人?枚不是处于婚姻状态仍然背叛了你吗?杨洽嘴上没说,心里就有些瞧不起曾可西。对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至死难忘地爱过。
有的只是怜悯,只是同情,只是婚姻的责任。
据说,中国式的夫妻多半是在相怜相惜,相互磨擦中奠定了他们的情感基础,开始了他们能够厮守一世的平凡岁月。
对这点,杨洽算是深有感触了。
烟店的生意还算“兴隆”。除了尽可能简朴的日常开支外,还有点积余。
杨洽买东西不再划算不划算的,只要能省一分就抠下来。背上债务沉甸甸的,曾可西像是换了个人,不再狂妄。不再目无他人。举止行事缩手缩脚,与人交道疑心重重。
有家街坊给儿子办婚事。用十条“红喜”。曾可西骑了板车送上门。家里男人出去了。他妻子让先把纸烟放下,等丈夫回来随后送过烟款。曾可西怕骗,又把烟拉回来。
杨洽笑他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防卫过当。曾可西也不辩白。
他“英雄气短”。不再豪言豪语地叫嚣要当新型企业家。不再针贬时世。连走路都不像以往那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了。甚至连烟都戒了。
回想当初丈夫一天两包烟,烟雾燎烧烟雾迷漫的情形。杨洽觉得,活在这个利欲绵绵的红尘中,男人比女人更苦。他们要承担风险,要承担责任,还要承担作为男人的那份自尊。不然,就会被世界抛弃。被女人瞧不起。
夫妻二人起早搭黑。勤勤勉勉操持着他们虽则灰暗但不时有曙色透出的时光。
八
日子一天、一天、又一天,转眼熬过了一个冬季。
春节的时候,杨洽带着五个月的身孕,回故里探望母亲。早已在自家的阳台上千遍万遍无数遍望眼欲穿的母亲这回终于见女儿平安归来,还稍微胖了些。那条膝盖上磨出两个洞,母亲补过两朵梅花女儿嫌招眼拆了干脆让它洞着的休闲裤,紧紧地绷在了身上。
打量着女儿母亲由不得老泪纵横。
杨洽知道有父亲的抚恤金,加上表姐凌平平时有周济,母亲吃用不愁。但惦挂自己使母亲的日子过得一点儿都不踏实不舒心。
杨洽捡好听的诸如那边人流量大生意好做,曾可西现在对她言听计从再不会惹麻烦了等等宽慰母亲。
母亲才放下心来。
杨洽又见过表姐凌平平一家。凌平平竟然追逐美容流行潮绣了眉。又黑又浓,一看就假。左边的那条还略高于右边。
凌平平问好不好看。
杨洽答,还行吧。她从来瞧不上任何人为的东西,又不愿扫凌平平的兴。
不久前,凌平平又去了一次远远的远亲家,带回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小男孩。那男孩管她叫“妈咪”。凌平平幸福地应着,感伤地应着。见了四邻。直当他是自己的养着。
有邻里犯疑,但想人不可能有那么好的命。这捡来的儿子,不定哪天被领走。
林建平掩饰不住对儿子的亲情。整天举着、捧着,给他买会冒烟的玩具枪。电动汽车。能学舌的机器人。馋得小雨点儿扯着杨洽的衣襟直叫,姨妈,我也想要。
这个时候,不仅是杨洽,连一向对妻子有微词的林建平也不得不承认,凌平平虽然文化不高,却是很有深心的一位女子。后来,杨洽生了自己的儿子,取名曾思。她不便和丈夫一起去奔波了,安安心心的在母亲家里坐月子。
看到曾思头发稀疏、小脸儿寡白的模样,凌平平心疼地说,是先天性的营养不足。她又是送加钙奶粉,又是送珍稀补品,还抱来一大堆柔软舒适的婴儿衣物。一大堆色彩鲜艳的婴儿玩具。凌平平说,大人小孩都得加强营养。凌平平并且告诉杨洽,那十万块钱的事,从此不要再放在心上。只要表姐我还有这口气,下辈子都不会用你还。
说得杨洽泪水涟涟。
凌平平递过一块方巾又说,你别瞎流泪,吓着我外甥。回头不饶你。
杨洽又笑。气都喘不匀了。
曾思长到两、三岁的时候,见了人就拉开美猴王的架势,稍一不盯紧就大闹“天宫”。杨洽骂他“王八儿的”。心里并不真的生气。
杨洽一家在北城离烟店不远的地方买到一处旧房子,是一幢六层的底楼,五十平米大。住进去好长时间,杨洽都没有家的熟稔。拿钥匙开门,老象闯入别人的天地。晚上,曾可西去照应烟店。杨洽和儿子躺在软软的床上,有月光从贴了紫红与翠绿相间的及时贴的玻璃窗上隐隐蒙蒙射进屋来,杨洽给儿子讲外婆讲姨妈凌平平讲小雨点的事……儿子一脸的懵懂打着哈欠说,睡。就睡了。
杨洽望着儿子卷曲的长睫毛顽皮地落在胖乎乎的小脸儿上的阴影,恍若隔世。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