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傻儿(小说)
过罢春节,麦墩刀口也已愈合,能独自下床走路了。这天,没有一丝风,瓦蓝色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光斜照着大地,难得一个暖洋洋好天气。杏花和俊凯一大早就下地浇小麦去了。麦墩搬着一把靠背椅子,走出屋门,在院里找到一暖和的地方放下。又回屋从暖水瓶里倒满一杯热开水,拿起放在桌上一包铁观音,用剪刀剪开一小口,往茶瓶里倒了少许,拧上盖,端了出来。这可是俊卿春节头回来看他时,特意给他捎带回来的。这么好的茶叶,麦墩生平只是听说过,还未品尝过。平日他是舍不得喝的,摆放到桌子最显眼处。
麦墩仰靠在椅背上,晃着二郎腿,闭目养神,偶而端起身边茶几的茶瓶放到嘴角细细抿一小口。
邻居张嫂跑进院里,看到麦墩,急促说道:“麦墩兄弟,你快去地里看看吧!你家杏花和老二婆因为地边吵了起来,吵的挺厉害,你一句,他一句,谁劝也不听。”
麦墩跟着张嫂匆忙来到地里,只见俊凯弯下身躯,双手掐住半坐到麦地上老二婆脖子,杏花在一旁咋咋呼喊叫着:“俊凯,俊凯,你给我松开,快点松开呀!”使劲掰着俊凯胳膊,试图让俊凯松开手。再看老二婆,双眼暴睁,脸憋得通红,张着大嘴,已是上气接不上下气了。麦墩情急之下随手抓起一铁锹把,照准俊凯的头打了下去,俊凯“啊”了一声,两手松开,抱着头蹲下身去。
一旁的乡邻急忙抚起老二婆,有人大声喊着老二婆的名字,有人用手上下顺着老二婆脖子。老二婆接连咳嗽几声,总算缓过劲来,呼吸顺畅了许多。稍许,老二婆指着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杏花,狠狠说道:“杨杏花,你给我等着,咱俩这事没完。”说完,拍打拍打衣服上尘土,骂咧咧离开了。
麦墩问起原因,一村民说:“今天早上,你们两家地搭边,都来浇小麦。你家杏花发现老二婆偷偷挪了界石,前去和老二婆理论。老二婆嘴硬不承认,你家杏花挖出原来界石底下白石灰,让老二婆看。因为十年前分地时,为了地搭边两家免起争执,界石底下都撒了白石灰。老二婆当时没在家,她不知道,偏说是你家杏花自己撒的白石灰。老二婆是没理缠三分,你家杏花得理不饶人。谁也不服谁,吵着吵着两人动起手来。你家杏花长得五大三粗的,打起架来和老二婆不是个,别看老二婆身廋个矮,身体利麻着呢!下手特快,一个饿狼扑食就把你家杏花扑倒了,左右开弓把你家杏花扇得鼻青脸肿,谁劝给谁翻脸。不料想,傻儿突然发威了,平日里看着焉巴巴,跟软柿子似的,打一百鞭也不蹦哒一下。上前抱着老二婆身子掀翻在地,两手掐着老二婆脖子,好几个人拉也不松手。”
杏花快步走到俊凯跟前,弯下腰,拜开俊凯手,头顶上肿起一个大大的血包来,转身用愤怒的眼神瞪着麦墩:“王麦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下手怎么狠,你还真舍得呀!”说完拉起俊凯向村卫生所去了。麦墩站立了好久,抬脚去了老二婆家,恬着脸跟人家陪不是去了。
俊凯包扎完毕,杏花领着俊凯从卫生所回到家里,坐在穿衣镜前察看她肿胀的脸。过了一会,麦墩也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门就冲着蹲到墙角楞神的俊凯数落开了:“你这个败家的东西,钱你挣不着分文,给我惹事倒显着你能耐了。今天你要把老二婆掐死了,你抵上性命不说,可把我们家害惨了。老二婆几个儿女那一个是省油的灯,闹上门来,我和你娘不但要为老二婆披麻戴孝,还要赔他家好多钱来。我家里哪存有万贯家财给他赔,到时候还不是连累了俊卿勒紧裤腰带替你还债。你把俊卿害穷了,养不起老婆和儿子,最后闹个妻离子散。俊卿儿心灰意冷,不好好工作,万一出了差错,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县医院岂不是要把他开除了,毁了他大好的前程。这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担得起吗?”
“王麦墩,那有你说的这么邪乎?你就会窝里横,拿自家人撒气。老二婆把我脸打成发面馍了,你站在一旁就跟鳖似地一句不吭。俊凯是看不得我吃亏受欺负,所以才把老二婆按到地上,掐着她脖子。我看俊凯还是掐地轻了,要是掐死那老巫婆才解我心头之恨。你不但不向着自家人,还帮起外人来。把俊凯头顶打出那么大一个血包,幸好没打着后脑窝。今天你这一棒要是把俊凯打死了,看我不把你刀劈了。你就不会照着俊凯胳膊屁股打,你的心是铁做的不成?俊凯不是你亲儿子呀?掐死了老二婆,那老不死的几个儿女要是找上门来不依不饶,我杨杏花就和他们拼了,要钱没有,要命老娘倒是有一条。公家人要是把俊凯抓了去,判俊凯抵命,我替俊凯坐监偿命去。也轮不上不上你那心肝宝贝儿子俊卿替他还债去。”
“杨杏花,你还讲理不?我这管教儿子呢!你这么护着傻儿,以后他要反了天,我还不能说他一句了。那你还不是在一旁掰着傻儿胳膊,呵斥着要他松手,怕把老二婆掐死了。当时那场面,以傻儿那德性,犯起傻来,九头牛拉他也不撒手。不狠狠棒击一下那会放手?情急之下我那会想那么多。”
谷雨那天,俊凯拉着架子车,麦墩后面跟着,他们要去沟里拉些红土回来。来到沟里,麦墩让俊凯站在离红土窝十几米处,说:“傻儿,站着别动,等我泡出一堆红土,你再拉着架子车过去装。”说完掂起架子车上的镢头,走进红土窝,在窝口处找了红土好的地方。屁股撅向窝外,奋力斜举镢头,碎块状红土,在镢头落下一瞬间,溅落地上一大片。麦墩正干得起劲,忽感有土坷垃砸在背上。麦墩起初还误以为是飞溅的红土块落在背上。继续抡起镢头,不曾想有更大土坷垃砸在背上,还夹带有细小碎黄土粒。间或有灰尘荡向红土窝深处。麦墩心里顿时涌出恐惧感,来不及仰脸往上看,撂下镢头就往外跑。还是跑慢了一步,大块的黄土从崖上往下脱落,轰然一声巨响,荡起的灰尘迅既四下扩散开来,遮住了一大片地方,什么也看不见。在沟底麦地除草的村民,听到炸雷一声巨响,纷纷跑到一身灰土俊凯身边。待飞扬的尘土散尽,看到一个人下半身被埋在黄土里,上半身跟土人似的分不清鼻眼。麦墩发现俊凯身边有人,忘却下肢的疼痛,大声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村民听声音辩别是麦墩,欲前去救人,当看到麦墩头顶崖上还悬浮着一大块黄土,又退了回去。麦墩失望地摇摇头,求生的本能使他把目光转向了俊凯:“俊凯,过来,快过来呀!”俊凯挪动了脚步,缓慢地向麦墩走去。村民中有人大声喊道:“俊凯,危险,别过去。”俊凯来到麦墩身边,慢慢弯下腰抱住麦墩臂膀,向上使劲拉。麦墩疼痛得大叫:“俊凯,别拉,别拉,你爹腿埋在土里,你再往上拉我腿就断了。”俊凯听话的松了手,站立不动了。麦墩指着面前土块,对俊凯比划着:“俊凯,这样,用手把这些土块搬开。”俊凯蹲下身躯,两手开始搬麦墩周围土块。
村民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父子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人小声说:“这麦墩老儿心也太黑了,临死还拉他傻子儿子陪葬。”
上面崖上不时有小土粒滑落下来,麦墩哭着催促道:“我的俊凯儿呀!快点,再快点吧!你爹这条老命能不能保住今天就全看你了。”
不大一会功夫,俊凯就把麦墩身边大大小小土块搬开了,腾出一个大坑来。麦墩看着俊凯又把遗留下黄土碎粒,扒拉到一边,麦墩双腿渐渐露了出来。麦墩爬到俊凯肩膀上,艰难地出了土坑,来到村民们站的地方。又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荡起的尘土席卷而来。灰尘散去,俊凯刚用手挖的土坑没了踪迹,上面覆盖个大大的土堆。村民们齐声道:“好险呀!”
在村民们的帮助下,俊凯拉着架子车,把麦墩拉到乡卫生院门口。麦墩连连摆手说:“不进,不进,去县医院,去俊卿的医院。”
俊卿带麦墩拍了片,右小腿骨折,俊卿亲自为麦墩打了石膏板,盯着护士输上液。麦墩望着俊卿,忘却了疼痛,脸上露出了笑意,还是有个当医生的儿子好呀!
一星期后,俊卿借了辆车,俊卿前边开着。杏花俊凯陪麦墩后面坐着。麦墩和俊卿说说笑笑聊着家常,杏花偶尔也会接上一两句。俊凯卷缩在车座上,爬在窗户上看着飞掠而过梧桐树。
回到家里,村里亲戚邻居相继前来探望,客厅都坐满了。
“麦墩哥,回来了。”
“是呀!是俊卿开着小轿车送我回来的。你看俊卿亲手为我打上石膏板,监看着护士输上液。”
“这次多亏了俊凯救你一条命。”
“谁让我是他亲爹呢!白吃白喝养他三十多年,救我一命也是应该的。”
一天上午,前排住着本家堂弟,来到麦墩家。进到屋里,看到麦墩躺床上,俊凯立在床侧,左手掀起被子露一小口,右手拿尿壶,放进麦墩裆部。麦墩尿罢,俊凯手抽尿壶,尿壶口前端拿得低了,漏出一些尿水出来,撒到褥子上。麦墩放平腿,明显感觉褥子上有湿地方。喝斥俊凯道:“你个没用的傻儿,啥时能改掉慌手慌脚的毛病。”俊凯放下被子掖好,听话地端了出去。麦墩转头说老弟找我有什么事?堂弟说刚接县城俊卿打来电话,说他和媳妇要回来看你。麦墩立马来了精神,笑得跟如来弥勒佛似地,眼睛亮出闪闪水光来。堂弟走后,麦墩冲着窗户大声喊:“俊卿他娘,俊卿和他媳妇要回来看我,赶快去集上买些肉和鮮活的鱼,回来再杀一只老公鸡炖汤,俊卿媳妇爱喝这一口。”
院里洗衣服的杏花回说:“知道了,马上去。”
到了十一点整,俊卿和媳妇开车回来了。一前一后进了客厅,俊卿掀开里房门帘,一股难闻骚臭味钻进鼻孔里,俊卿媳妇立马捂着鼻子又退回院里。俊卿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扇,透些新鮮空气进来。俊卿说:“爸,你平日里也不让俊凯打开窗户透透风,你看这屋里臭气熏天的,还能待住人不?”说完也出去到院里陪媳妇说话去了。
过了一会,屋里气味淡了,俊卿返回屋。麦墩说他要解大手,俊卿你把屎盆给我从厕所里端来。俊卿走出屋门,对厨房里烧火的俊凯说,俊凯,咱爸要解大手,你把屎盆端屋里来。俊凯丢下柴禾,应了一声“中”就进了厕所,端出屎盆进了里屋。不大一会,俊凯端着屎盆出来了。俊卿这才进了去,掀开被子,观察了麦墩缠满白带右小腿,说:“爸,我看你的腿好多了,没啥问题,我们就回城里了。下午我还有个手术,得好好准备准备,中午就不在家吃饭了。”
麦墩忙说:“那怎么行?你妈正在厨屋忙活呢!饭菜一会就好,你先陪我说会话。”
“不了,爸,我们现在就走。”
三个月后,麦墩腿完全好了。俊卿家保姆因家里有事,要回家一段时间。俊卿和媳妇都上班,接送孩子上学没人管,他便开车把杏花接到县城去了。
这天傍晚,麦墩端着饭碗到村里饭场闲聊。听人说邻村有个二傻子,背一根檩条,横在公路上截车,一个车五块钱。两个小时,就截几百块钱。麦墩听完动心了。
第二天刚出太阳,俊凯肩扛一根破桐木檩条,麦墩后面跟着,来到村东公路上。麦墩帮俊凯把檩条横到公路上,叮嘱俊凯拦一辆车,收司机五块钱,不给不挪开檩条。说完就躲在了一边去了。不一会,一辆运煤大卡车“吱”地一声停在了檩条前。司机摇开窗,伸出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块钱纸币,在手里晃了晃,说:“傻子,你先把檩条挪开,这两张五块钱我都给你。”俊凯答应了一声“中”,挪开了檩条。这功夫,司机狠踩油门,挂上档,急松离合。不想,离合松地猛了,竟蹩灭了火。麦墩看到司机想跑,从暗处跑了出来,大声喊:“傻儿,快到车头前挡着他,别让他跑了。”俊凯听话地站在离卡车头一米多远地方。司机没想到还有一个帮手,挥舞喊叫着向他奔来。匆忙转动钥匙,点着火,加大油门,眼睛一闭,抬脚松开离合,卡车“轰”地一下朝前疾驰而过。
眼前突发的一幕,把麦墩吓懵了,他瘫跪到了地上。俊凯静静躺在了公路上,头已被碾压成了扁平状,殷红的鲜血泊泊涌了出来,间或有白色液体流出,漫延到公路上。两腿无力地弹蹬了几下,慢慢伸直了。
听说出了车祸,村里人纷纷赶了来,把俊凯尸首围了起来。有人说:“麦墩哥,你傻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拉来架子车,把俊凯送到医院里抢救。”
“拉什么架子车,现在县医院有免费120急救车了,打个电话一二十分钟就到。”
“谁有县医院120急救车电话?”麦墩堂弟人群中问道。静等了一会,无人应答。
“你家不是有俊卿的电话吗?打他的电话不就行了。”
“对对,你看我把这茬忘了,我这就回家打去。”
没多大一会,人们就听到急救车刺耳的警笛声。人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急救车停到了公路一边。首先下来的是杏花,接着下车的是俊卿,后面跟了两位穿白大褂医生。杏花看到面目模糊的俊凯躺在了血泊里,刹那间脸色惨白,扑到了俊凯身上,“哇”地痛哭了起来。随后赶过来俊卿把杏花拉到了一边,看了俊凯一眼,脸沉了下来,摇摇头,对两位医生说:“你们回去吧!,用不上往医院拉了,已没有生命迹象了。”
杏花疯一般扑上前,照着麦墩脸,左右开弓狂扇起来:“你个挨千刀的,你还我俊凯儿,你还我俊凯儿。”麦墩一脸木然,任由杏花打着。
埋罢俊凯,杏花和麦墩去民政局离了婚。
麦墩一人呆在家里,守着空落落院子。常常回想起俊凯生前对自己种种好处,俊凯惨死的场景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一天后半夜,麦墩梦见俊凯满脸血污走到他床前,睁着比常人大一倍的眼睛,眼珠向外冒出。突然,俊凯两眼发出绿色光来,倏地聚集在一起,射出一把光剑来,直插麦墩心上。
麦墩“啊”地一声惊叫,翻身坐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村头,村中饭场里,出现了个疯疯癫癫奔跑的老人。头上缠一圈红飘带,两鬓插两朵野红花,嘴里不停念叨着:“我是七仙女下凡了,我是七仙女下凡了。”
问好作者,祝夏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