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四季的故事】老家原是“山”(散文)
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在割稻人前方的田埂上,守株待兔,等着受到惊吓的蛾花飞来。最为热闹精彩的,也就是那一排割稻人将要到田埂边的时候,整个稻田中的蛾花都被驱赶到了这里,飞的飞,跳的跳,成群结队,成百上千……大一些的孩子,做了蜘蛛网,网在空中舞;小一些的孩子在地上抓,地上是光屁股乱撞,小手在地上慌里慌张乱抓。喊叫声,欢呼声,争抢声,哭闹声,大人看笑闹的起哄声……
捉住的蛾花,都被穿在稗子草茎上,一串,一串,回家烧来吃,或者一群小伙伴到山沟里去烧来吃,那美味在成年后我就没有尝过了。记得成年之后打稻谷,因为农药用得多,蛾花就非常少了。
孩童时,打谷机是很笨重的。打谷机滚筒是木条的,上面是竹钉子,夹在一个大木桶上。踩打谷机,至少要三个大男人。包产到户后,有了轻便打谷机,这些打谷机,滚筒和“钉”都是铁的,打谷机很小,两个人就可以抬到田中,两个人就可以把打谷机踩得飞转。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成了半大小子,先是站在大人中间,帮着大人踩打谷机。过不了几天,腿酸了,踩打谷机也熟练了,于是尝试着一边踩打谷机,一边往打谷机中喂谷把子。最初很笨,掌握不了技巧,不是打谷机死机,就是自己受到惊吓。因为飞速转动的打谷机,突然扯动谷把子,站在踏板上的我,身子突然往打谷机里晃动,这是很危险的,人一旦被扯进去,是要皮肉开花的。惊吓几次,学会了打谷子了,机器转动匀速,声音也清脆悦耳了。在我工作之后,回家帮父亲,打谷机已经变成电动打谷机了,人只管往打谷机中喂谷把子,轻松了很多。今天,收割机已经入乡进户了……
我最留恋的还是人踩打谷机的场景。稻谷全部割倒了,叠放成堆,左右两堆之间的距离就是打谷机的宽度。半大孩子是受不了激将法的,大人一句玩笑话,就能激发孩子的拼命劲,就拼着和大人比踩打谷机,比打谷子。最初是要输的,大人可以一口气把一堆谷子打下来,我却只能打完三分之一,后来是二分之一,再后来也能和大人一样,一口气把一堆稻谷打下来了。
走下打谷机踏板,一阵阵混和着水汽与稻谷香的风扑面而来,扑倒脸上,扑倒光光的脊背上,还有光光的肚皮上,钻进头发,钻进汗毛孔中,或者仰着头,一瓶古井水灌进肠胃中,那种舒爽,不经历劳动的人是永远没法品味到的。
还有那打谷机的声音。有高音,高亢嘹亮,那是青藏高原,是没有喂把子时的声音;有中音,响亮浑厚,是大河向东流,是梁山水浒的男人喂谷把子时发出的声音;有低音,慢而沉,是受到极大委屈的哽咽,是妇女和儿童喂谷把子的声音……几台打谷机同时运转,在金色的稻田中,在金色的阳光下,左竖和中竖编织的山沟成了维也纳那金色的音乐大厅,一曲又一曲交响乐响彻山谷、天空,把丰收的欢乐和稻谷的清香,传得很远很远……
三
“山”的右竖也是一座山,叫猪儿山。山上铺满了癞疤石,远远看去,这些癞疤石就像一头头黑色的猪躺在山草中午睡。右竖和中竖之间的山沟,是没有田的,我记忆中都是地。横和右竖都是山坡,只是没有什么树。横、中竖、右竖围城的弯叫猪家湾。
这里留下了父亲最为骄人的脚印。
父亲是生产队长,他带领生产队的人,把中竖和右竖之间的“横”山改成了坡改梯,还有右竖的山坡,这让生产队增加了不少的地。
我对放炮场景的认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每天,那些癞疤石上,便有二锤舞动,上面便有叮叮叮当的声音传遍山沟。到了中午,便有人吹响悠长的口哨,发出扯破喉咙的呼喊:放炮啰——放炮啰——喊声由一山传到另一山,于是路人被喊声阻挡在了“山”的横和两竖之外。于是,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轰”,一网又一网碎石像烟火一样冲向高空,又像雪弹子一样砸下来……一块又一块癞疤石,四分五裂,成了碎石,成了坡改梯的砌石。癞疤石石质坚硬,不风化,是建筑的良好石材。中竖山顶的癞疤石,也被“炮”成了碎石,铺公路去了。
中竖和右竖之间的山谷,记忆中最难忘的,是那一片金花菜。从沟头到沟尾,一片碧绿,像草原,像绿毯,像现在的足球场;开花了,满沟是星星叠星星,繁华热闹。金花菜收割时,半大孩子们都往地中一趟,打起滚来,这个时候大人们是不责怪的。
山成为坡改梯,那荒凉的山上,出现了一波一波绿色的波浪,这些波浪从山上荡漾到坡脚,又从坡脚荡漾到山顶。小麦是波浪,油菜是波浪,豌豆胡豆是波浪,绿色的波浪,黄色的波浪,白色、黑紫色的波浪,猪家湾成了五彩的波浪池!
后来,父亲又带领生产队的人,把猪家湾的谷地改成了田,成为了又一个田地两种的山湾。稻谷黄了,猪家湾这一五彩池再添了壮丽的色彩。
猪家湾在我懂事起,就有一条进出老家的大道,这条大道最初只有一米宽,后来变成了公路。现在变成了水泥路。
我家的田地本来在这个湾里,从老房子到这个湾,也是平路,不用翻山越岭,水渠就在“山”字的那一横上,这是种地种田的好地方。可是,父亲把它换了,换给了腿脚不便的一个族人。于是,我家的土地便到了前面说的山湾里,我便从小和父亲、哥哥一起,翻山越岭,挑水挑粪,播种收割……
“山”的前面是一条沟,这条沟有多长,不知道。家谱上说,这条沟叫李六沟,六里长的沟里,住的都是姓李的。但是,我所在的李姓,就住在“山”的周围,“山”两竖之外的李并不是我的家族。
这条沟应该是一条标准的大河,两岸的山弯弯曲曲,弯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山谷,两边的山上曾经挖出过化石,我的空间中保存的鱼化石图片,就是这几年挖出的。这条大河什么时候断流的,已经无法考证。从家谱上看,我的祖先入川时是两人,一人到了青城山落脚,一人就是我的祖宗,就落脚在了这“山”中。“山”前这条沟很平缓,被老家称作正沟田。就是这条沟和后面的山养育了我的祖祖辈辈……
童年时候,这沟都是水田,在一定距离的田块之间就有个堰塘,堰塘中的水总是满的,不仅供洗刷物品用,更为种稻谷蓄水。这几个大堰塘,是什么年代挖成的?至今多少年了?为什么这样分布?挖堰塘的祖先们,是否也是早出晚归?是否也是望着月亮看着星星在挑担堰塘挖出的泥土?在筑堰塘的田埂?这些田和堰塘,祖先们用了多少时间?挖烂了多少锄头?挑断了多少扁担?挑烂了多少箢篼?
到了冬天,每个水田中和几个堰塘中,都蓄满了水。打霜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在田埂上玩,比赛捞冰,看谁捞起的冰皮大;吃冰,那时的田水没有污染,洗菜淘红苕都在堰塘中,这些冰直接放进嘴里吃;砸冰,用泥块,从田埂边砸向远处,这是需要臂力的游戏;赶鸭子,农家的鸭子不知道结冰了,像往常一样,一出圈舍,就飞跑起来,噗噗地飞进田中,结果陷在冰中,不能前进,不能后退。调皮的我们,拿着竹稿,站在田埂边,啪啪啪地拍起来。受到惊吓的鸭子,拼命往前奔,于是,堰塘和田中的冰成为了一块块碎玻璃,在田中翻卷起来,在堰塘中打起滚来……看着鸭子的惊慌,看着那些破碎的冰,我们哈哈大笑。只是今天,我再也想不起那情形有什么可笑的,我们为什么会那么快乐。
记得,每年过年了,我都在老房子外的堰塘中洗菜,洗蒜苗,洗莴笋,洗青菜,这就是那时的过年菜;记得在这池塘里洗衣服,淘洗红苕,记得整个冬天,我的一双小手,都像那红萝卜一样红和臃肿……
这条沟中,还有一眼大水井,听父辈讲,水井不仅很深,而且很宽,远看就像一个小堰塘。传说,这口井的底上盖了一个大石板,石板的下面就是大海。如果把这个石板弄穿了,下面的海水就会冒出来,我们这里顿时就会成为汪洋大海。小时候听了这个故事,一直担心,担心哪一天这石板烂了,穿了,水冒出来……又想,祖先中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用石板堵住这个通向大海的洞?现在明白了,这只是一个传说故事,但是,也证明了这眼井的深,当年挖这口井的不容易。
听父亲讲,堰塘边曾经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柏树,后来砍了,抽签,分给了几家人做棺材……堰塘往沟上游走几十米,有一条大田埂,田埂很宽,就像今天的公路,这条田埂也是一个晒场。古井边的坝子里,曾经是粉条厂,后来交给了生产队……所以,我老家的地名,又叫李六沟,我老房子所在的地方又叫大古井。
“山”对应的沟中,一共有族人的四个大房子,一个是右竖尽头的家族祠堂所在地,有两个在中竖对面的两个山湾里,一个就是中竖尽头的我家所在的老房子。每个大房子,全是清一色的木质建筑。门窗和走廊的墙壁,都是雕满图案的。每个大房子外都有两口水井,水井很深,水很好。
遗憾的是,每个大房子都毁掉了,都变成了凌乱的楼房,要是能保存到现在……
老屋不在了,但是“山”还在,“山”在我的骨髓里。是“山”让我的家族从入川时的一个人繁衍到了现在的几万人;是“山”给了我穷困却快乐的童年;是“山”让我品尝了祖先们的勤劳和智慧,是“山”让我学会了不少劳动的技能,让我有了比别人更强的吃苦耐劳的本领,让我有了应对苦难的意志和精神,让我在今后的职业生涯中走得坚强和踏实;是“山”让祖先们成了一座座“山”,是“山”让父亲成了一座山,是“山”让我也变成了一座山……
2018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