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妻便着手剪纸钱，叠元宝。可是临行前，孩子却突然生病住了院，搅乱了妻的行程。我说：妻实不行，唤父母过来照料，你尽管走。妻说：这可不行，父母都已上了年纪，你有事脱不了身，孩子又淘气，净给父母惹麻烦。实在抽不了身，我就不去了，姥爷终究人是不在了，再祭奠又能怎样？听了妻的话，我再三怂恿她去，可都被她婉绝了，说不行以后再去，从长计议吧!
　　 后来，一直拖到十月一的晚上，我陪妻到城郊外的岔路口将纸给烧了。纸一焚烧起来，妻便盯着眼前烘烘缭绕的烟气，喃喃地说：……姥爷!孙女不孝，没能回去探望您，今晚儿在外给您祭奠，实在有失体统。您含幸茹苦地将我拉扯大，我却未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还嫁那么远，见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享我的福分了，殊不知倒给您添了多少牵挂，让您寝食难安，溘死瞑目也不能相见。都说养孩防老，你养我有何用？活生生的一个影子，但愿能得到您在天之灵的宽恕，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忘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妻便俯身跪在地上，头磕得“咣咣”的响。瞧见妻触景伤情、掷地有声的举止，我连忙去搀扶她，妻瘫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刹那间，我的心一下子悲凉到了极点，眼睛也情不自禁地汪汪起来。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半夜没合眼，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眠。妻问我咋了？我说：妻你跟我受苦不说，临终也未能给姥爷尽孝，打心眼里我觉得对不住你，愧欠你太多了。妻说：现在都过大半辈子了，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饭，再叨这些有何用，人生总有很多遗憾是无法弥补偿还的，世事如此，人怎么能逃脱掉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做长辈的哪个不怕给孩子添麻烦，话又说回来了，我是没给姥爷尽孝，但只要你不愧对我、辜负我，说明姥爷所寄予的一切都没白费，付水东流，我过得幸福，九泉之下的姥爷也会深感欣慰的。说着，妻的眼泪便汹涌地滚落下来。
　　 妻姊妹三个，数她最小，照岳母的话说：妻算是超生，打小随姥爷抚养，没少吃苦受罪，书也没读出来，还嫁那么远，总觉得他们两代人之间有隔阂，倒像是欠妻一笔感情债似的。妻说：幼年的她对父母很陌生，近乎有些生分，甚至恨自已是多余的，被抛弃的，一个活生生的累赘，受人歧视，瞧不起自己，这种心理上的阴影从童年便一直笼罩着她。随着时间的流失，待她长大成人后，有了自已的家庭与孩子，再回头望望父母走过的路，她才彻悟做孩子有孩子的苦衷，为父母有父母的难处，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妻说：想想当年的父母还真不容易，虽说没养我，可也没少为我少花一分钱。那会，父亲的薪水少，日子过得拮据，紧巴巴的，母亲还不是靠耕种庄稼，卖些收成贴补家用，直到大姐参加工作后，家里的困境才算得以好转。母亲因为常年累月劳作，便积劳成疾，烙下了腰疼的祸根。每逢目睹母亲病情发作，疼痛难忍的样子，我便心酸地泪如泉涌。
　　 岳父母家是处民房住宅，典型的北方四合院格式，距城里比较近，随着楼市价格的与日俱增，民宅也水涨船高。岳父母年纪大了，怕有朝一日没了他们，孩子们因争房产闹别拗，为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便要提前立遗嘱。就将三个女儿唤到跟前，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做父母的迟早要离开你们的，一辈子没积攒啥家业，就数咱家的宅院最值钱了。如今是经济社会，不乏许多人的价值观都扭曲了，子女们因争遗产闹僵的太多了，见怪不怪，可谓屡见不鲜。想想如果我们做父母的有一天都不在了，你们姐妹们再决裂，想想都后怕，为了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有些事丑话丑说，反倒恰到好处。我们做父母的立场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你们都是父母的心肝，手心手背都是肉，房子应该当属你们三个人。我们做父母的辛辛苦苦一辈子，年老了，想住得宽敞些，享享清福，筹着将这老屋拆了盖栋楼房，这样你们携家带口的一大帮来了都能住。预算着你们姐妹三个人合伙盖，平摊花销的一半，余下的我们做父母的补齐。一大家人为了这事，簇在一堆切磋合计了几天，也没商定出结果。
　　 后来，我问妻啥态度？妻说：掂来思去的还是不要了，先不说投资收益什么的，咱本身离父母那么远，一年半载的还去不了一朝，父母有个三长两短的还不是两个姐姐操心吗？父母为我们姐妹几个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我能给予他们的孝心却是微不足道。以前，姥爷在世时，我是个不孝的孙女；日后，我怕是父母不孝的女儿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分摊父母的遗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欠他们的孝心还偿还不完呢！说着，妻的嘴唇直打哆嗦，泪水也早已布满了脸上。
　　 母亲知书达理，心里透亮妻对我的好是妻心里有我，才事事依从我、谦让我，生怕我得意忘形，竟忘了妻的一片苦衷。每次，母亲见妻张罗家务，忙得不亦乐乎，我却躲在屋里，瓷了眼，视而不见，一个人默默地呆在那，不是眼盯着书瞭，就是手攥着笔发愣。母亲便训斥我说：书里有个啥？没日没夜地瞧不完，能瞧出个啥明堂？就不觉得乏味腻烦吗？能挡饥还是能耐渴？消磨时光搭力气不说，还伤眼费神，图个啥？不是自讨苦吃吗？有这等精力拼劲，专注营生，还糊不住一家人的饭碗。完了，母亲又禁不住伤心起来，说当年的我读书多好学，曾一门心思想读出个样子，只是迫于家里穷，他爸又害病，辍学务工耽搁了念书，坏了心志，实在是糟蹋了孩子的前途。唠着唠着，母亲便吱吱唔唔地掉眼泪，母亲哭，妻子也感同身受，饱含热泪。最后，母亲总忘不了嘱咐妻，说：哎……他可是染了这么个瞧书的坏毛病，你还这么宠他，由他性子来，怕是亏着你了。妻莞尔一笑，说：他就这么个嗜好，可以说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再给他剥夺了，那他还是他吗？仿佛书里有他的另一个世界，而我的世界里他总捧着一本书。
　　 母亲常常告诫我说：哪有两口子不拌嘴的，吵闹纠葛免不了，须自有分寸，女人面前逞不得威风，那样人家会笑话你恃强凌弱，绝不能认死理，意气用事，一根筋地硬到底，伤了和气，扯出怨恨就不值了。你媳妇离娘家远，没得去处，多站在他人的处境掂掂，就能体会他们的不易。你说你媳妇嫁了你图个啥?她倒是受了不该受的罪，忍了不该忍的屈，还处处体谅你，舍身处地为你着想，这叫什么？这叫委屈求全。说明她骨子里贤惠善良，心胸敞亮，你得怀颗感恩的心报答人家，绝不能臭脾气上了头，来了血性，便得理不饶人，占了上风，拗起来没完没了。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我听是听到了心窝里，可犟脾气冲了头，刹不住，失去理智，甭管妻爱听不爱听，我是先吐为快，一股脑儿地往外倒，直到呛得妻无语才算惬意。
　　 妻脾气好，见我撒野，便不与我理论，任我由缰快马，就是不搭理我。实在怄气了，便忍气吞声抹眼泪，甚至带着孩子回老家，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了城里。我一旦冷静下来，便心躁全无，甚至有点悔罪的觉悟，兀自良心发现自己的不是。隔不了几天，母亲憋不住一催，我便回去接他们。妻见了我倒没啥动静，一如往常，可妻见母亲骂我训我，怒斥得我抬不起头来，被批得一无是处，妻又背地里心疼我，可怜我，暗暗地抹眼泪，甚至，在母亲面前为我求情。
　　 有次，妻回去在母亲面前哭了一场，母亲问妻咋了？妻横竖不吭声，最后说没啥，哭出来就痛快了。这可让母亲着了急，坐卧不住，无疑妻又受了我的委屈，便唏嘘长叹，怀恨在心，非一个人搭车赶城里来揍我，脚刚迈出家门，就被妻拽了回来，还说这回豁出去不要儿子，也得给儿媳出气。记得，那次母亲踅摸住了我，便立马长了神色，随手操起一把笤帚撵着我打，说：养你这么大，你倒是长了本势了，真不知好歹，欺负一个女人家，算啥能耐。
　　 那回，母亲责令我给她给跪下来，手攥紧荆条递给妻，说：闺女……抽，今个给你出口怨气。妻望了母亲一眼，不肯伸手接。母亲瞧妻手往袖口里缩，遂哀声叹气地说：这给你出气，你倒是往后撤，怕他不成吗？有妈给你撑腰，还反了他不成？只见妻呆痴地立在那，愣了起来，没再接话茬。母亲瞧妻派不上用场，指使不动，便自个动手抡了起来，甩着荆条狠狠地往我身上抽，说：——看你倔不倔？还欺负人不？我忍着疼痛不吱一声，再抽几下，妻便瞧不上眼了，心急火燎地瞪着我说：……你倒是说嘛？认错妈就不打了。我垂个头依然不吭一声。待母亲再场起胳膊时，妻便冲上去给挡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妈……别打了，荆条那么细，打在身上多痛呀！一会儿还不皮开肉绽了，再说了，两口子生气也不能全怪他呀！要不抽我几下得了。妻子的举止，令母亲惊讶愕然起来，害得母亲哭笑不得。母亲只好收了手，说：你怎么又给他讲起情来了……我直起腰，抬头瞄了妻一眼，只见她战战兢兢地伫立在母亲面前，脸庞涨得彤红，眼圈里闪着羞涩的泪花。
　　 事后，我问妻，你为啥在母亲面前为我求情，妻说：我原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吓唬你一番，谁知真动了手，挥手的力度那么大，荆条又细，鞭在身上能不痛吗？母亲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听了妻的话，我禁不住嗬嗬起来。妻问我，母亲打你，你宁愿挨死打，怎就不认个错呢？我拉着妻的手动情地说：我认了错，母亲还能为你出气吗?妻听了我的话，只见她脸色陡然绷紧了起来，显出一幅苦楚难忍的样子，我知道她的眼泪又来了。
　　
　　 16年8月29日写
　　 17年9月24日改
　　 18年5月2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