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谷东明辗转反侧。第二天天麻麻亮，就跑向工地，找老板借钱，希望老板大发慈悲。老板寡瘦寡瘦，像才从牢里放出来似的，只剩下皮和骨头。他正在彩板房前漱口，嘴里含着一口白沫，谷东明站在旁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焦急不安。
　　 待老板咕咚咕咚吐了最后一口水，谷东明怯怯地说：“老板……”正往下去说，就被老板打断了话，说他来得正好，正有事找他。
　　 “明天你不用来了，找财务把这几天的工资结了。”说完径直走了。
　　 谷东明感到天旋地转，差点倒在地上，泪往心涌，大声问道：“为啥不让我干了？”
　　 “哪有那么多为啥，我是老板，我说了算。”老板盛气凌人地说。
　　 听工友说，来了一个老板的亲戚，还是个女的，年轻漂亮，啧啧，一看不是什么好货。她把你顶了，你不走谁走。呸！谷东明愤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钱再少也是钱，该自己得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谷东明去财务拿了工资，大步流星地离开工地，就像那天离开矿区一样。
　　 谷东明又想起那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可今天没时间继续往下想，得赶紧想办法借钱，女儿在病床上还等着用钱。谷东明向觉得靠得住的朋友发出“求救”信号，发微信，登QQ，打电话，到了下午才有人回复，微信账户里才打进两千五百元，这远远不够。谷东明不仅感慨，别看朋友圈里人不少，真正帮助你的没几个。
　　 无论多少，先打过去应应急，通过微信银行把钱转给老婆，自己仅留下一百多元，并留言说，要她别急，他再想法子，过几天就发工资。谷东明心里发虚，不知去哪儿筹钱，不禁彷徨，迷茫。
　　 去了几个工地，都无功而返。一天未吃东西，不觉得饿，只是浑身乏力。谷东明来到郊外的河边，不远处就是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工人们还没下班，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天空像滴入了墨汁，渐渐黯淡下来，身后灯火辉煌，把小城溶入了那片灯光的海洋。自己却是那个一直被抛弃的人，无法走进这座小城的怀抱。
　　 谷东明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凝视远处的村庄和黑魆魆的高山，村庄里那零星的闪烁的灯火，像亲人期盼的眼，在召唤自己。他想起了女儿，不知女儿好些没有。想着想着眼发热，视线开始模糊，他强忍着，把泪水摁在眼眶里，不让它淌出来。一会儿，他又看到那个下颚有两尺多长的白胡子老人向他走来，就是那白胡子老人曾说他是真命天子，后面跟着那个美丽的女神……正要大声呼喊时，却被手机铃声吵醒，方觉是梦。
　　 是老婆的电话，谷东明想接又害怕接，怕老婆提钱的事，犹豫一会后，说：“啥事？女儿的病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已睡觉了。”
　　 “你别急，我明天就把钱打给你。”谷东明低声说，额头直冒汗。
　　 “上午你的朋友已给我打了一万，你难道不知道？”
　　 “谁？”谷东明惊讶不已。
　　 “他说是你的朋友，你的好弟弟，可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问他名字他不说。”
　　 “哦。我知道了。”谷东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难道是他？他起身向灯火阑珊处走去，先去了烧烤店，破费买了两个鸡腿四个鸡翅，另加两杯奶茶，要了些辣油，然后快步朝医院走去。
　　 次日，晨风吹拂，太阳还在山的东边，白云在蓝天上游荡。谷东明洗漱后，打扮一番，要去工地找工作。出门时，毕然要跟着去玩，谷东明问他不好好养伤，干嘛去。
　　 毕然笑着说：“我也去找工作。”
　　 “就你？堂堂的富家公子，还用得着工作？”谷东明哂笑道。
　　 “富家公子就不用工作啦？什么逻辑。”
　　 来到街上，毕然跑去买烧烤，刷卡时才知道，卡被锁了。站在柜台前，脸一阵红一阵白，很没面子，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在店员鄙夷的目光中，毕然蔫蔫地空着手走了回来，谷东明问他也不吱声，闷着头往前走，心想，老毕！没你的钱，我照样也能活下去。
　　
　　 六
　　 在一工地大门口，停着一脸红色小车，车前有三个人在攀谈，其中有个女的。
　　 “女神！我的女神！”谷东明惊呼，急忙跑上去。自从那天在车站前邂逅女神，谷东明没事就上街溜达，希望能遇到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女神。
　　 走近一看，太像了！就是她。谷东明细细打量，痴痴地看。与她攀谈的那个男的见谷东明露骨的眼神，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以为谷东明是个流氓，大声呵斥道：“干嘛呢？干嘛呢？想找打。”
　　 谷东明忙收回目光，脸刷地红了，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嗫嚅说：“没、没啥。我，我……”
　　 “我什么我，见不得漂亮女人？”那男的凶巴巴地说。
　　 “她是我的女神，我找了她多少年了。”谷东明低着头红着脸说，心砰砰直跳。
　　 另一个男的一听就大笑：“啥？啥女神？你他妈的一个傻子。哈哈。”
　　 那女的见谷东明说是女神，在夸她，不但不发火，反而高兴。
　　 “就是她，她曾经救过我，你看她那脸蛋，那音容笑貌，那身段，像极了。”谷东明进一步解释说，神情严肃，不像在胡编乱造。
　　 “哥，你说的女神就是她？”毕然走上来说。
　　 谷东明点点头。
　　 毕然惊讶不已，指着那女的笑着问：“她，真是你的女神？你晓得她是谁吗？她是我小姨。”
　　 “啊？你小姨？”
　　 “毕然，你不好好读书，整天吊儿郎当，什么时候能成熟，别让我们老替你操心。”小姨数落毕然。
　　 毕然一脸不高兴，说：“小姨，别一见面就训我。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我都十八岁了。”
　　 “你还晓得你十八了，十八了就该干点正事。”
　　 “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帮我找点事做。”
　　 “真的假的？”小姨抬头看了看太阳，说，“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姨，我说的是真话，你咋就不信呢？”
　　 小姨见毕然认真的样子，笑着说：“我信，我信，你想找事做是好事，说明你长大了。小姨替你高兴。”
　　 “小姨，我还没吃早饭呢，你能借我点钱吗？”
　　 “没问题。这样吧，我先带你去吃早餐，正好我还没吃。走，上车。”小姨开车，毕然坐在副驾驶位置，催谷东明快点上车。
　　 谷东明一直沉浸兴奋之中，毕然告诉他小姨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房地产公司，身价几千万，蛮有钱。车停在一家高级酒店门口，有男服务员上来对小姨低头哈腰，问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小姨说不用，就来吃顿早餐。
　　 餐厅在二楼，环境幽静，设置典雅精致。早餐很丰富，有面包、酥饼、包子、馒头、稀饭、牛奶和豆浆，有煎鸡蛋、凉菜、炒菜、鸡蛋炒饭、现煮面条，以及苹果、西瓜等水果。谷东明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早餐，满心欢喜，不知选啥好。而小姨和毕然轻车熟路，端个碟子夹几样坐在桌前慢慢享用。
　　 小姨边吃边好奇地问谷东明：“女神的事怎么回事？”
　　 谷东明刚想说，却被毕然抢说，小姨听了浅浅一笑，说她十三年前大学才毕业，也就是二00四年夏天，那时工作不好找，正忙着找工作，根本没去过北京。所以我不是你心目中的什么女神，是你看走眼啰。
　　 “那，那咋就这么像呢？不可思议。”谷东明很失落，可仍不死心。
　　 小姨笑着摇头，抿了一口稀饭，一会恍然大悟似的说：“对了，我还有一个姐，就是毕然的妈妈，长得与我非常相像，不熟悉的人还以为我俩是孪生姐妹呢。”
　　 谷东明哦了一声，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我妈咋啦？小姨，说说我妈的事，我妈究竟在哪儿，这么多年一直没来看我。”毕然来了兴趣，追问道。
　　 小姨轻叹一声说，本不想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但毕然长大了，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毕然的妈妈与小姨长得非常像，不是孪生却胜似孪生。两千年大学毕业后，他妈妈学的是会计，分到一家钢铁厂上班，工资太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毕然的爸爸。那时他爸爸还是个小包工头，看上了他妈妈，动了歪心思，要他妈妈辞了职。跟他爸爸去了北京干，在一个项目部当会计。一来二去，俩人好上人，第二年就有了毕然。生米煮成熟饭，可他爸爸总找各种借口，就是不结婚，说什么要干一番大事业，搪塞他妈妈。
　　 毕然五岁那年，他爸爸被逼无奈，带着母子俩回到贵州老家。谁料他爸爸这个没良心的，家里早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大的都十五六了。他妈妈知道后非常生气，原以为好端端的婚姻，她却成了不光彩的第三者，被毕然的大妈当众羞辱一顿，骂她是狐狸精。他妈妈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哪受得了如此侮辱，一气之下，抱着毕然要离开。可他爸爸死活不同意她抱走毕然，说她可以走，但孩子必须留下。毕然妈妈哭哭啼啼走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毕然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家庭，受了不少冷落和欺凌。这样的家庭环境造成了毕然叛逆和玩世不恭的性格。那年妈妈哭着离去的情景，毕然印象非常深刻，在心里无数次喊妈妈。
　　 末了，小姨含着泪对毕然说：“你是可怜！可、可你也太不争气，只晓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你对得起你妈吗？”
　　 “她不要我，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毕然不以为然。
　　 “那毕然的妈妈现在在哪儿？他爸爸后来没去找她？”谷东明着急地问。毕然也侧耳谛听。
　　 小姨撇着嘴轻蔑地说：“哼。他呀，才不找呢。”然后叹气说，“他妈妈去了上海，我们一直有联系。上个月她可能换了号码，就没再与我联系。我不放心，真想去趟上海，找找她。”
　　 “我去。毕然你去不？”谷东明问。
　　 “不去。她不要我，我干嘛去找她。”
　　
　　 七
　　 告别小姨，从酒店出来，毕然说：“哥，我带你去放松一哈。”
　　 “去哪儿？”
　　 “别问那么多，跟着走就行。”毕然带谷东明来到一家娱乐中心前，谷东明不愿进去，毕然笑话他是乡巴佬，进去唱个歌都不敢。
　　 谷东明看不惯毕然的做法，埋怨道：“你呀，不能有钱，一有钱就嘚瑟，使劲糟蹋，花光了看你明天怎么过。”说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说啥不肯进去。毕然无奈，一个人进去。
　　 不到半个小时，里头起了争执，并伴有吵闹声和瓶子、椅子摔破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谷东明大吃一惊，站在门口探望，一会窜出来一个人，紧接着三个人尾随而至，抓住前面那个，一阵猛揍，前面那个疼得“哎呦哎呦”叫唤。
　　 谷东明闪在一旁，吓得浑身发抖。仔细一看，被揍的那人竟然是毕然，毕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谷东明怒从心起，不知从哪来的胆量和勇气，端起门前的花盆向三个人砸去。说时迟那时快，谷东明冲上去，怒吼一声：“住手！”
　　 那三人一愣，立马狂揍谷东明，说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谷东明大声说：“我是真命天子，你们敢揍我，就不怕天打雷劈？”
　　 毕然趁机跑了，一口气跑了两百多米，在一个小巷口停下来躲在隐秘处往后看，没见谷东明，心想坏了。迟疑一下，而后紧握拳头，又往回跑，在娱乐中心门口，谷东明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那三人已经不见了。
　　 毕然扶谷东明坐起来，哭着说：“哥，你没事吧？哥！”
　　 谷东明满脸是血，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笑着说：“我，我没事。你没事吧？”
　　 “哥，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毕然，不要哭，大男人了，还哭鼻子。”
　　 毕然搀着谷东明来到街口，打的回到医院，让大夫给谷东明处理伤口。好在都是些外伤，并无内伤。
　　 一周后，谷东明拆了头上裹的纱布，准备离开小城，前往上海，去找女神，了却自己的心愿。在贵州前前后后待了十多年，真离开了，感慨良多。贵州，让他魂牵梦绕，也让他伤心，彷徨，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上车前，却发现毕然跟在后面。他笑问：“你这是干嘛？”
　　 “我去上海。”
　　 “你不是不去吗？”
　　 “上海又不是你家的，你去得，我为啥去不得。我想去看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