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人哪要是心打了死结，什么话也说得出来什么事也干得出来。地主分子龚耀祖土改时转移财产被周金泉检举，差点掉了脑袋，他发誓要报复，龚家富解放前家境富裕，由于抽大烟败光了家业，因祸得福成了贫农，他和周金泉同时参加了农协投入土改工作，在查没地主浮财时龚家富私藏了一块大烟土，被周金泉发现，农协对他进行批评教育处理了他，于是他对周金泉记恨在心，在分土改胜利果实时，周金泉得到的分配比他好，龚家富忌妒嗔恨心日趋加重，恨不得周金泉家败人亡而后快。工作组黄队长听信了龚家富无中生有的挑拨，对周金泉产生了敌意，为了工作政绩急需要抓出典型案子，四清运动中周金泉盗粮案成了重点。
　　 随着社教四清运动的深入开展，农村基层干部人人过关，运动进入白热化，手段无不其极，对于那些“顽固不化”死不交待的农村基层干部，使用跪老虎凳、吊打、跪尖石，光脚踩枣刺、二天三夜不让睡轮番逼供，美其名曰熬鹰。周金泉就属于“顽固分子”，他认死理没偷就是没偷，我是共产党员不能给党的脸上抹黑。在他看来雪是白的煤是黑的，这是千年不变的老理，但他忘记了人心会变的，人心瞎了白的会说成黑的，黑的会说成白的。社教工作组发明了“以毒攻毒”，让阶级敌人去斗所谓的四不清、走资派农村基层干部。
　　 龚耀祖给周金泉点了一锅烟递到手上说：“老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认了这活罪就不受了。”
　　 周金泉吸口烟把烟憋在肚子里，过了一会才慢悠悠吐出来，他想把一肚子委屈冤枉随烟吐出来，化为乌有为之一快，可是那满肚子委屈渗进了骨髓，成为今生的痛，永远沉淀在骨子里。他眯着眼喃喃地说；“我没拿过集体一粒粮，承认了我就是“四不清”，是贼！”
　　 “你承认不承认都是“四不清”，你受这折磨又何苦呢？”周金泉嗑了嗑锅里的烟灰把烟锅交给龚耀祖，龚耀祖用烟签剜了剜烟焦油，鼓起嘴用力吹了吹，说：“唉，这世事风水轮流转，十几年前土改那阵子，斗地主的手段如今都给你们用上了，我看同志斗同志比斗阶级敌人都狠！上前天红石沟的会计熬不过斗争上吊死了，昨天响潭坝的保管喝了农药死了，你说何苦呢好死不如癞活着。老弟你可要想开啊！”这话明着听起来是劝老周，其实他在绷紧老周快要断了的心弦，透着阴森森的威胁，对老周施着即将蹦溃的精种压力。
　　 周金泉在板凳上站了一天，两条腿发酸抖得像筛糠一样，他央求龚耀祖说：“老哥求你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我累的不行了。”
　　 龚耀祖说：“别叫老哥，别叫老哥，甭乱了阶级界线，让你罪上加罪！不过咱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到想叫你下来，让民兵和工作组看着咱俩吃不了得兜着走！兄弟给你说个透底话，你承认了一次人家怀疑你偷了十次八次，无底洞啊！”周金泉听了心情更加沉重，心中过度恐慌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从凳子上摔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了过去。
　　 周金泉醒来躺在自家炕上，他望望房顶又看看身边哭得泪人儿似的老婆和女儿，周金泉说：“香莲，咱俩夫妻一场也没让你享过福，跟着我受了半辈辈罪，如今运动望不到头，年馑又不好，家里粮也让人给没收了，连个吃的都没有，你领着秀芳去逃命吧。”
　　 香莲哭着说：“老周，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咱没拿人家一颗粮，公家会给个公道的，咱再咬住牙熬一下吧。”
　　 周金泉：“唉！别犯傻了！不是小鬼敲门是进门索命来了！秀芳，认命吧，爹想供你上高中的，供不了了，记住爹是清白的。”周金泉拉住香莲的手说：“逃命要紧，记住手冷莫捧灯，人穷莫攀亲！今夜十五月正明，趁月色逃命去吧。”
　　 香莲死离生别愁肠百结掩面抽泣说：“老伴啊，我怎忍心丢下你去逃命，生生死死咱在一起，埋在一个坑里做鬼也心安啊！”
　　 “甭犯傻了！人家盼咱死光死绝，秀芳就交给你了，你若不走我，我给你盍头了。”说着要挣扎着起来。
　　 香莲慌忙按住老周说：“听，听，听你的。”香莲生着火从柜角角里摸出不知赞了多少天的一个鸡蛋，给老周打了个荷包蛋，端在炕头泪水调着蛋汤喂着周金泉，周金泉心痛得难以下咽，一口蛋黄噎得上不来气咳得泪流满面。
　　 香莲拉着秀芳走出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家园，熟悉是因为那是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故土，有过欢乐有过悲伤，有过心中的期盼。陌生是因为一场运动原本熟悉的面孔变得捉摸不透，失去了往日的亲和，脸上挂着别样的怪异。
　　 天上的月亮照得大地如水，却照不透人心。立在地畔路边的树摇动着狰狞的树影，黑色恐怖的影子在月光下扭动，像一只只想挣脱的蝙蝠，张开巨大的黑翼扑来，无法抗拒的恐怖让人心惊胆寒！秀芳忧伤的望着可望不可及的月亮，那月亮没有一点浪漫的诗意，像一张苍白无助的脸在风中叹息。
　　 周金泉伤心过后，回忆他一生走过的路，艰辛而又困惑，他想不明白那雪怎么在别人眼里是黑的呢？他叹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人生之大没过于死，死是困惑中最好的解脱，他苦笑了一声：“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得清白给后人。”似乎黑色的死神在向他招手，跟我来吧，卸下你背负的所有沉重，放下你的荣辱和快乐，只有赤裸的灵魂属於你，一切都化作无形的清风才能超然……
　　 周金泉上吊自杀被定性为畏罪自杀，那桩被吵得沸沸扬扬地盗粮案不了了之。那些想从子鸟虚有的冤案捞到好处的疯子，失望了。而站在云巅的周金泉笑了，笑得是那样惨淡……
　　 二嫂纳着鞋底秀芳抱着三女儿，二嫂问：“后来呢？”
　　 “后来不是遇着德怀了吗。”
　　 “姨和你不是被送回去了吗？”
　　 “回去知道爹死了，爹的后事没人敢料理，是龚家富出钱埋的，我家房子就落到龚家富手里。娘去上坟伤心过度吐了几口血去世了，我舅料理了后事，又托人托情给我办了领结婚证的证明，来找德怀哥，不知德怀嫌弃我不？”
　　 二嫂大包大揽的说：“我兄弟的事我做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德怀虽比你年纪大但他是个实诚人，知道疼你，跟了他没错！”
　　 二哥接过话楂说：“德怀现在的身份不确定，算不上黑五类，人民内部矛盾，运动过去了就烟消云散没啥事了。”
　　 “我看德怀哥不是坏人，坏人咋会有菩萨心肠呢？”秀芳肯定地说，话音未落车毂被砸得一声紧一声，民兵马排长呼三喝四地喊开会。今天会比较特别，提前招集积极份子开了会前会，进行动员鼓动士气，防备把会开簧了。生产队长、民兵排长挨家挨户通知开会，如临大敌。
　　 一如往常会前念两段毛主席语录，开始正会。汪队长说：“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阶级异己份子，反革命刘德怀气焰十分嚣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耍流氓，调戏强奸妇女！”汪队长把桌上放的绳子篡在手里晃了晃说：“今晚要斗争他，把他绳之以法，把强奸犯刘德怀押上来！”安照会前会安排由马排长呼口号，社员响应着跟喊，上次喊口号挣哑了嗓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声音低了八度，心里一激动喊了句：“千万不要阶级斗争！”
　　 大家一听这口号一下惊呆了，没人敢响应，二嫂这下抓住了话柄大声嚷嚷：“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大家听着哩，马排长喊反动口号！”马排长吓傻了忙敬礼作揖说：“我，我，我是口误，不是故意的。”
　　 有社员说：“两岔河一个贫贫的贫农，眼神儿不好，是个鸡幕眼没看清墙上有钉子，贴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钉子把领袖的眼睛戳伤了，成了现行反革命，蹲大狱去了，马排长在会上喊反动口号是不是现行反革命？”二嫂紧接着说：“汪队长你要是包避现行反革命，你就是他的同伙是主谋。”汪队长一听剑指鼻梁立马变脸怒斥道；“马国明！你个狗日的不是好东西，滚下去好好的深刻地写检查，听候处理。”
　　 明是骂马国明，实是给马国明解围，马国明借坡下驴灰溜溜走了。汪队长一本正经满脸杀气的说：“阶级斗争是尖锐的复杂的，复杂的尖锐的，这个，这个今天发生了一起反革命强奸犯，大家要和反革命强奸犯做最最最坚决的斗争！”马排长被意外撵走，哑了起哄的应声虫会场冷落了许多，刘德怀被民兵押进会场，会场静悄悄的，社员不相信强奸的事会发生在德怀身上，都静观这出好戏咋演。没人发言汪队长说：“从这儿轮一个挨一个的说。”社员一听到这话前排的人纷纷往后挪，把二傻子亮到了第一位，二傻子犯迷瞪扯着鼾，汪队长用脚踢了踢二傻子的尻子说：“二傻子，嗨！二傻子，发言！”二傻子揉揉眼说：“发……发……发盐，要盐票不？我，我没拿盐票。”社员一听二傻子地回话，额胪上擤鼻错了桄桄惹地哄堂大笑，气得汪队长说：“叫你斗争强奸犯！”
　　 二傻子越听越糊涂认真的说：“没盐咋炒蛋煎饭？欺侮我这老好人哩！”社员又是一波轰堂大笑。气得汪队长骂道：“妈的，饿死鬼托生的，裁缝丢了剪子光剩吃(尺)了！滚你婆娘肚子上吃去！”二傻子用抄着手的袖子抹了抹鼻涕说：“我不来开会你说扣工分哩，我来开会你又损失我，我走呀，工分扣了扣求子去！”说完夹着松木凳走了。汪队长的会没开好头，心中好不恼火，把气撤在德怀身上，想喊两声口号壮壮气，走了马排长心中有些慌，但他必竟是老干部了，老练地大声咳嗽了两声说：“有娃的婆娘把娃哄好，老汉把烟锅别在腰里，开会时不要把火镰砸的叭叭乱响点烟锅，共青团员、青年民兵、妇联家的妇女要站出来发言，由其是妇女，这是保护你们安全的大事。我把案情大慨说一下；今天擦麻黑的时候，指派反革命份子刘德怀，到温泉修路干义务活，这家伙劳动态度极不老实，认为没人监督，不干活跑到避雨的窑窑里烤火去了，咱队有个妇女叫他去干活，他色胆包天竟然动手强奸妇女，这位妇女奋力反抗，刘德怀用火柴头烧伤了人家。刘德怀！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刘德怀低头不语。汪队长敲着桌子说：“你咋不说话！心虚了，不说就是默认。”
　　 会场里窃窃私语乱哄哄一片，汪队长把握机会火上泼油说：“别看刘德怀平时一本正经，没人处啥坏事都干得出来，真是红萝卜里调辣子吃出看不出。我们必须对他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绳之以法！”二嫂走上前指着德怀说：“德怀，生产队叫你劳动改造，你咋跑到窑窑里烤火去了？”德怀说：“坡坡上担水台阶我挖好了，不信去看嘛。”汪队长说：“我说的是你强奸妇女的事。”二嫂不阴不阳明损暗帮地说：“你还能耐了，X硬了去戳牛子眼去，干麻要去干那缺德事，你解人裤带还用拿火柴头，去点瞎瞎炮呀！”一句话又惹得人前仰后合的笑开了。二嫂不是戏谑的笑话，暗示这举动不符合逻辑。听明白的老人站起来开了腔说：“古人说的好；当官不拿权害人，买卖不拿称害人，女人不拿X害人。德怀你敢不敢当面对质？”德怀果敢的说：“我要和花蝴蝶在会上当面对质。”社员一听是花蝴蝶，会场象热锅里炒麻子噼噼叭叭乱响开了，花蝴蝶作风一贯不正派，传言和汪队长有一腿，花蝴蝶有持无恐。她脸上贴了块纱布站起来说：“就是他欺侮我来，脸上的伤不信你们看！”汪队长问：“花蝴蝶脸上的伤是不是你烫的？”德怀说；“是我不小心无意烫伤的。”汪队长一听德怀承认了，摊开手说：“这不结了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伤人耍流氓，给我綑了。”两个民兵拿着绳要去綑，这时秀芳进了会场，大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德怀是冤枉的，德怀是清白的。希望大家相信他的话，他是好人。”
　　 秀芳突如其来的到场，汪队长十分错谔，他万万想不到被遗送回乡的女子，像是压不住的草芽，从石缝里顽强的冒出了绿色的生命火焰！他瞧不起一个乞讨的要饭女子，命令民兵说：“把她轰出会场！竟敢捣乱会场。”贫协周主任站起来说了句公道话：“杀人不过头点地，让这女子把话说完。”秀芳紧接着连珠炮似的述说着：“三九天地冻如铁，一镢头挖下去一条白印，担水的坡要挖多少台阶？德怀双手磨出多少血泡？谁心疼过？你们老婆娃娃热炕头，他在冰天雪地里苦干，他也是人呀！”汪队长打断秀芳话说：“你为阶级敌人喊冤叫屈！我看你决不是好人，轰出去，滚！”社员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会场静悄悄的，秀芳不管三七二十一接着说德怀如何救过桥的老汉，又如何跳到河里去替老汉捞包袱，她说：“德怀从河里上来棉裤都结了冰，是我生的火叫德怀烤棉裤怕把他冻坏了，德怀为别人着想，谁又替德怀着想？我去检干柴去了，一个穿花被面子棉袄的女人进了窑窑，被德怀撵了出来。”
　　 汪队长挖苦着说：“你把阶级敌人描画成英雄了，成罗盛教了，我看你和刘怀德穿的连裆裤，不是个好东西！你能证明刘德怀的清白？笑话！”这时被救的老汉在门外听了多时，人心咋就这么瞎的把人都想成狼了，想成鬼了，真是好事难做，人皮难被啊！于是进了会场说：“我能证明！”汪队长抬头一看：“哟，这不是张老哥吗？你咋来了？”被称张老哥的是公社张秘书他爹，汪队长眼睛笑成一条缝，双手紧握张老汉双手忙让坐。张老汉说：“不敢坐，不敢坐，这是当官坐的位位。我是谢恩来的，不是德怀救我，这条老命就没了，不是德怀下河捞我娃结婚扯下的布料，我娃今冬就结不了婚了。我是来看德怀冻病了没有？我于心不安哪，德怀是好人，好人啊！至于有人诬告说德怀强奸她，纯属胡说八道，我在河对岸看的清清楚楚。”一番话说的汪队长听了不悦而又抹不下公社张秘书这份面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张老哥的话呢，说明德怀强奸的事有可能是误会，既然有原告咱们还得深入调查了解，刘德怀下去好好写检查，认真劳动改造，散会。”花蝴蝶心有不干的喊叫着：“我，我脸上的伤咋办理？”花蝴蝶男人曳着她往出走没好气地说：“甭丢人显眼了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