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站在原地，突然就不知该怎么做了，突如其来的一场战争，让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春花和艳玲赶紧伸出臂膀拦住亢奋的彩云，她们向痴愣愣的芝兰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但她就这么站着，她想她怎么了？招惹彩云了吗？没有啊！为什么呢？她蹙着眉毛，手插进衣兜里，身子轻轻的晃了晃，向前迈动了步子，她听到了彩云嘤嘤的哭泣。
　　 其实不止有彩云哭，她听到了很多女人在哭，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四
　　 她想对彩云说得是，肖良真的是给死人烧掉了30万块钱！30万呢，一万元一摞，烧了整整半小时！仅仅因为这一点，她才不再犹豫，立马嫁给了他！
　　 出嫁的时候，她有种燃烧得快感，但也有重获新生的喜悦。肖良是好人，但也是一个极其不幸的人。据肖良自己说，前妻和女儿是在迎宾路的斑马线上遇难的。当时阳光明媚，车水马龙，对面的绿灯刚刚亮起，灯里还有一个蛮可爱蛮可爱的小人在走，一个漂亮的女人领着一个可爱的孩子，穿越马路朝着家的方向走。但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迎着侧面的红灯就开过来了，妻子那“啊”的一声还没有喊出去，孩子还睡梦般的对着灯里的小绿人笑呢，轿车的四个轮子就闪电般地碾过了她们的身体，从她们的脚底一直碾到她们的头顶，将生龙活虎的凹凸有致的身躯轧成了鲜红的平面大饼。
　　 刹那间，鲜血满地，冤魂难抑。据说所有看过这次车祸的人，都接连做了好几天的恶梦，梦中鲜血成河，咆哮奔流。而抱住鲜血躯体的肖良，更是痛不欲生！
　　 车主是醉酒驾驶，他承认自己迷糊了。他说他当时是在做梦，梦见自己正变成了一只大鹏鸟，惬意地飞翔在湛蓝的晴空下。车主一再声明，自己是有钱的主儿，只要肖良肯息事宁人，他愿出50万！但肖良把桌子擂得惊天动地，说他宁可一分钱不要，也要让车主受到法律的制裁，也要让肇事的自称富人的狗屁杂种蹲蹲拘留所！车主骂他傻蛋儿，说如今男人三大幸事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兄我让你占两条了，你还不识相？我那糙老婆，我早就盼着她那个了，她就不那个，活得比王八还长！告诉你，老子就是有钱，我的死路活路都是用钱砸出来的，我上通天下通地，你怎么还不服气呢？
　　 肖良不听则已，一听脸膛就像猪肝一样红了，他瞪着车主的肥胖脖颈上的三道黑黝黝的肉褶痕，一双血眼里喷出火，呼地一声飞身上前，扑住他的耳朵，呲啦一声，——他咬下了他的一只大耳朵！他血淋淋的恶狠狠的说，“有钱你也不能欺负人！”
　　 办案的民警急了，你这个同志这是干什么啊，人家车主是来和你协商的，你失去家属，我们同情你，但你怎么是这个态度！一切还要向前看的嘛！告诉你，你已经犯了故意伤害罪了，这我们——
　　 哗啦啦，他们掏出了手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肖良给铐上了，以故意伤害罪送进了拘留所。
　　 他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人赔给他一分钱，但他已经成了县里的名人，和他一起成为名人的还有那个轧死他妻子和女儿的车主。原来这期恶性车祸从发生之日起，就受到了交通厅交通部的重视，重视的程度就是追查车祸的原因，死者身份，车主背景等等。车主确实是有背景的人，他的背景能够复杂到哪里去，肖良也不知道，当然车主还是用钱活动了，但活动来活动去，他还是带着医院缝合的耳朵住进了拘留所！舆论的压力压死人啊，从电视台到网络到广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别管狗声人声了，还是人声喝住了狗声！
　　 肖良仰天大笑，他带着政府赔给死者家属的30万块钱，走向妻女的墓地，他把这些钱，用烧冥币的形式烧给了她们。他认为死人也是有尊严的，虽然她们蜗居在墓穴里刻在石碑上不说话，但她们用死换来的金钱，活人怎么能够享用呢？花着这样的死人钱，谁又能够坦然呢？
　　 但肖良却再也找不到老婆了。人们归纳起来有这么几条：一是视金钱如粪土，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够过好呢？二是太狠了，不是一般的狠，都敢咬人耳朵，这还了得！要是夫妻打个架，和小舅子什么的闹个别扭，也咬人耳朵吗？三是他对前妻感情太深，恐怕是容不下另外的女人啦，想想啊，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孩子，都愿意去做牢，愿意自己的后半生受穷，你说傻不傻！
　　
　　 说起她和肖良的相识相爱，还真应了那句“千里有缘一线牵”的古话，说实话，芝兰是爱肖良的，那种爱深入骨髓深入灵魂的，像她这种女子，虽然经过苦难，但苦难过后，她也要期待美好的生活。她的心在历经磨难之后，重新对肖良产生了一种情感和肉体上的相融以及不离不弃，以及未来日子的相濡以沫。
　　 芝兰刚刚从青岛回来，与那个叫做阿强的有妇之夫的恋情，也宣告了结束，这段不明不白的恋情，使她稀里糊涂地有了纤兰，但孩子是无罪，孩子有着一双和她一样纯真的眼睛，她对她谈不上一种什么感觉，她只想要抚养她长大。
　　 但她陡地就对街上走着的成年男人充满了愤恨。
　　 她抱着出生不久的纤兰，站在厦房的阴影里，听着后母和一帮女人们议论肖良，女人们在说傻不傻的时候，总是一脸坏笑的摇晃着脑袋看她！似乎她就是肖良的什么人！她向自己怀里看看，她衣衫敞开着，亮钮扣在太阳底下放着刺眼活泼的光芒，两个白奶子晃荡着，乳头上还有孩子的小嘴儿舔过的痕迹，再往下看，花衬褂，黑衫裤，自己没有和别人不同啊，不就是没结婚就生孩子了嘛，我也没有在乎啊，没有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啊！
　　 后母笑得最厉害，她拿眼剜着芝兰，手还不停的乱点划，彷佛她的身上长满了疮疤！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从来就不明白她！母亲肝癌去世后，父亲就娶了她，她为了巩固所谓的在家里的地位，一天到晚对父亲讪笑；对她是时理时不理，理她的时候，能把芝兰夸成一朵花，不理她的时候，恨不得当苍蝇拍死她！
　　 她也不知她和父亲怎么商量的，她才只有17岁就让她退了学，去青岛打工。在异乡的许多个日子里，她经常感到孤独，她还是个孩子嘛，还需要承载父亲母亲慈爱的目光，但忽然之间，就剩下了她自己！这时她遇到了阿强，那个有着慈爱目光和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轻轻的温暖的把她揽入怀中，让她享受片刻的安宁和来自男人成熟的爱，她在他所描绘的爱中迷失了，她还是一个孩子，——但芝兰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怀孕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她不知道，怀孕的感觉如此难受；更不知道，生孩子就像死！但就是想生，就是不想去医院将孩子弄死！她经历了生孩子，她感觉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她还怕什么呢？怕爱情怕婚姻！凡是依附在意识中的东西，都是狗屁，狗屁！
　　 女人们提到芝兰，撺戳后母说话，后母悄声说，“不行啊，那肖良可是个傻子，我家芝兰怎么能够嫁个傻子呢？再说了，肖良比芝兰大10岁呢，怎么成呢？”
　　 “你看看，舍不得了吧，我们就知道你舍不得！还指望她给你抱金蛋吗？你呀，老糊涂了，新社会父母不能包办，你得征求芝兰的意见，只要芝兰愿意，婶子们愿意跑一趟……”女人们叉着腰对她一脸媚笑。
　　 芝兰眨巴一下明亮的眼睛，忽地高声大笑，说，“婶子们呢，你们只要告诉我，肖良住哪儿就行了，我自己找他去！”
　　 后母举着手指头，点芝兰不知天高地厚，一个被称为婶子的女人早已伏在芝兰的耳边，说出湖蓝巷56号。
　　 芝兰就这样见到了肖良。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芝兰以她的善良美丽而进入肖良的心中，肖良也以他的豁达宽容而让她倾心，结婚是一件多么令人欢喜雀跃的事情啊！
　　 五
　　 纤兰的鼾声均匀而稠密的传来。星星们落在屋顶，好似一伸手就能摸得着。院子里非常冷清，没有年轻男女结婚时所挂起的红灯笼，也没有那些夜晚听房的孩子们。肖良终是不忍这冷清，他牵了芝兰的手，走到了院子里，对她说，总有一天，他要给美丽的芝兰扎一个红灯笼。芝兰笑笑，还红灯笼呢，只要你对我们娘儿俩好就行了。肖良说，怎么会不好呢？你想啊，我又没钱了，我在大家眼里是个怪人，我是一个穷得丁当响的浪荡汉，你却跟着我？芝兰有些害羞。她在投入肖良的怀中时，又去看了看纤兰，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睡熟了。
　　 对于这件婚事，肖良的母亲是不同意的，按老太太的说法，现在离婚率这么高，有很多带孩子的寡妇，都很有钱；加之也有男人出车祸的，所得赔付当然也可观，你干吗非找一个没钱的女人来吃白饭呢？肖良没有辩解，他所看重的是芝兰对于自己的理解。他在痛失妻女的时候，加深了对于社会的认识，他既受到了压迫又受到了帮助，这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他对于生活的思考。所以，他和那些浑浑噩噩的男人不同，他珍惜感情的存在！他在第一眼就爱上了芝兰，芝兰温柔美丽，善解人意，纵使她有那么一段不可回首的往事，但你能让一个带孩子，终日面对脾气怪诞后母的少女，怎么办呢？
　　 肖良一件一件脱去她的红衣服，起初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珠儿就好似不动了。肖良脱下她的内衣内裤后，撩了一下她的眼皮，这一撩可不要紧，她噌地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喊着“啊啊啊——”，迈开两腿就狂奔！肖良不知芝兰这是怎么了，芝兰的声音很大很大，他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他也奔跑起来，追赶她，但他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芝兰的速度，芝兰就像一辆开足马力的跑车，两脚蹬蹬蹬地踹着地板，两手剧烈的前后摇晃，俨然一个精神病人！他们就这么一圈一圈儿的在房间中跑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水猴子一样滑溜溜水津津。
　　 奔跑在纤兰的哭泣声中停止下来，赤裸身子的芝兰奔过去，一把搂着纤兰，她感觉自己还想跑，但却再也跑不起来了！那辆马力十足的跑车突然转移了方向，四脚朝天地翻入了悬崖，——她抱着芝兰哭起来，她说她真的不想回到以前。肖良也停下脚步，两个臂膀同时展开，拥住了这对母女。
　　 芝兰说，她是性恐惧。
　　 肖良说，什么是性恐惧？
　　 芝兰说，是一种病吧，反正就是害怕，很想很想逃。
　　 肖良说，只要是病，就一定能够治好，我们治好它。
　　 ……
　　 六
　　 回忆依然在飘闪，她又走上这条蛇形的小土路。纤兰一定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她。
　　 有人等待，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她也在等待肖良，但肖良你感受到这种美好了吗？在她和肖良展开的幸福空间里，她想了和她相似的许多许多女人。人生之何其相似，人生之无处可去无处可留！在她和肖良拥有了和谐的性生活以后，在肖良像点种子一样，在她的肚子里点下了一粒种子后，她就获得了新生！她不明白肖良为什么要走，难道他要躲避他夹在她和婆婆之间的尴尬，还是要躲避别人对他钱财的猜测，还是他自己要寻找一种远方？说实话，她也想过远方，远方既是憧憬，也是伤。
　　 但她要他们的永恒，永远。
　　 但她要她和纤兰的永恒，永远。
　　 但她要他们一家人的永恒，永远。
　　 老师直夸纤兰的懂事乖巧，害羞的纤兰却躲在老师的身后，她的眼睛像弯月亮一样，又一次笑弯了，芝兰蹲下，将手探过老师的身后，一把抓住了她，她咯咯地笑起来。
　　 她领着女儿朝前走，阳光中，她们的影子温暖的叠在一起，像永远也不能分离一样。
　　 她又走过婆婆的家，婆婆门口的彩云、春花、艳玲，仍然站在萧条的门前，风刮起墙头的枯草，枯草卷着干黄的长叶子向她点头，而年轻女人们全然不见，她们咳着瓜子，晒着太阳。而婆婆围着一块蓝围巾，将一张布满风霜而多皱的脸，藏在里面，看到芝兰走过来，她把围巾拉了拉，低下了头。
　　 她打开院门，盈蓝如水的光芒，又哗地一声，倾泻在院子里，麻雀们从树枝和院墙上飞下来，突然就喳喳喳地围着她们旋转，拂过墙头地柳枝突然就狠命地舞蹈，她感觉这喧闹太突然了，太突然了。纤兰跳出她的怀抱，小女孩举着熠动阳光的小手指，说，“妈妈，我知道爸爸要回来了？”
　　 她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家门口挂着一个红灯笼，爸爸就出现在灯笼下面，——爸爸，爸爸说他是来看弟弟的！”
　　 小女孩的嘴里还喷着醉人的乳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芝兰，她猛地扑住女儿，两眼放光地说，“芝兰，你猜妈妈要说什么？妈妈告诉你，妈妈是在扎一个红灯笼，你看，这是红纸，这是竹条，这是灯绳，挂在门口，通上电，我们一摁，红灯笼就放红光呢！等到咱们挂上这个红灯笼，你爸爸就会真的回来了！还有还有，妈妈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的肚子里，确实有了一个小弟弟呢！你信不信？不信，你过来听听，小弟弟在我肚子里蹦跳呢？！”
　　 小女孩将耳朵贴在母亲的肚子里，不一会儿眼睛又笑成弯月亮，快乐地拍起手，高喊着，是哪，是哪！
　　 又过了一个月，天空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落在猩红的灯笼上，红灯笼就变成了一朵暗开在冬天里的花，替她天天眺望美好的生活。院门下，芝兰第一千次凝望那条蛇形的小路。在那蛇形的小路尽头，一个人影幻化的黑点急急的向院门的方向奔跑，黑点越来越大，等到她看清对面的来人，突地满眼含泪，嘴唇湿喏，喊一声，肖良。她鸟一样的张开臂膀，向对面扑过去，充满秘密充满生机的肚子，紧紧地顶着那个迷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