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浮来山游记(散文)
我不是深陷红尘迷梦的信者,我也不是醉心尘世名利的香客。我来不为朝拜神佛,不为参悟禅道,我来只为探访,探访这棵古老的银杏树和它云深雾邈的传说;我来只为找寻,找寻我未及参与的四千载岁月里老银杏树所有的经过和故事;我来只为遇见,遇见无涯光阴里的老银杏树,也遇见无涯光阴里的自己。我站在它的身下,注视着我自己的背影慢慢地慢慢地走远,消融在无际时空的苍茫里……
青山不改,千年不过一瞬,岁月沧桑老去,所有的生命都会成为尘埃。百年以后我也会变成一片银杏树叶,此刻的相逢被时光装订进了老银杏的史册里,封存在厚厚的“过客卷”。山风哗啦啦将它翻阅,而我沉落在字里行间……
我踏着铺砌的木漆栏板,绕着老银杏树转着圈,在树下拾起一枚陨落的新叶仔细地端详,这片树叶是哪位过客的化身?又记载着哪位过客的故事呢?也许他不是位过客,也许他是位归人。对于这棵老银杏树而言,那些曾经投寄归宿于它的怀抱里的僧客隐者,应该不同于我们这些匆忙来去的游客。一千五百多年前,有个叫僧远的高僧于浮来山上立禅宗寺院,于是就有了这座定林寺。当时就已经嶙峋参天的老银杏树被小心翼翼地围在定林寺的庭院中,同寺里的神佛一起接受供奉和朝拜。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曾有一批批的僧侣跋山涉水逃离红尘,从四面八方来到定林寺,来到老银杏树的身边做了佛门的归人,也做了老银杏树的归人。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再到宋元明清,直至民国,这里曾栖息过多少厌倦了尘世纷扰而渴望宁静的生命,又曾经收容过多少流离失所漂泊无寄的灵魂。
漫漫历史长河有繁华兴盛便有萧条衰落,有温馨旖旎便有荒芜苍凉。若不是那段红尘太凉,那个曾经叫刘勰的法师慧地也不会抛却《文心雕龙》里的经国之志,悄然遁入空门。他从南京钟山定林寺千里迢迢来到莒县浮来山定林寺,于校经楼内读书校经,于老银杏树下禅坐颂佛。
不知那些如莲花般的经文有没有彻底消解他过往的执念,不知道那些慈悲的神佛有没有能够救赎他绝望的灵魂,更不知他是否真的已经勘破红尘放下了一切,只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些个空茫夏夜,那个龙钟的法师慧地时常独自坐于树下静静久久地冥望苍穹。
那些夜晚,夜云翻墨漂染的天幕上,星子疏荧,古老的山月高悬于古老的银杏树头。山寺空空,殿廊杳寂,远处漾来一阵阵蛙声蝉鸣,红尘往事随着山下俗世人家的灯火一直蜿蜒至老法师的心头,唤醒无数旧梦尘缘。禅心可以诉神佛,毕生憾事却只有说与清风、托给明月罢了。
据说他仙寂以后埋骨塔林,据说塔林就在定林寺西不远处,据说因为年代久远所有的传说都已湮灭……
一千五百年的时间足以将很多岁月掩埋,一千五百年的时间足以将很多真实混沌。当一千五百年后的我再到浮来山上寻访他留下的足迹时,所有都已荡然无遗,那些传说和记载已经无法印证和探实,我只有呆呆地站在老银杏树下,听老银杏树叶沙沙作响……
“萧梁事业雕龙迹,空听霜钟报定林。”时间流逝,朝代更迭,人事云水,所有的沉浮与悲欢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我一个人沿着灰砖小道踱步,细细地打量着古老的寺院,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朱墙,都已不是当年旧物,一切都已不复当年模样。无恙的唯有苍迈的老银杏树,清风里依旧将心事向来人娑娑吟诉……
静静地漫无边际地思想着,不知觉已绕过老银杏树转过月洞门,身处幽谧侧院中,这里过去曾是僧侣的禅房。无风树慵,连光影也寂静。日头透过松隙暖暖照上灰褐色雕花门窗,俯首间似乎能嗅到岁月的霉香。织满枫藤的墙壁上凹凸斑驳,写着岁月沧桑流蚀的痕迹。涂饰的朱红有一次次剥落又一次次被涂抹的痕迹,一层一层写满了沉浮,像一本厚厚的画册,素描着老旧时光深处的剪影。仿佛你只需轻轻地伸手剥去一层,就能看得到逝去的光阴里一些清晰的眉目。或许是一个庭院中洒扫的小沙弥,或许是一个佛前坐定的高僧,或许是一个旅途寄居的书生,或许还有可能是一段缠绵的西厢故事……
站在定林寺后的高台上俯瞰竹风松影里的定林寺,重重的黛色檐顶笼罩在香烟翠霭里,背影森然又飘逸……
光阴无情,千年易逝。当金轮香衣远去,当晨钟暮鼓沉寂,当经声佛号消弥,当阙阙梵诵早已摇落成青青瓦菲,当段段经文早已斑驳成潮湿的莓苔。参禅修行已变成了历史角落里一道失落的风景,昔日清净的菩提道场也已变成观览之景、寻访之地。
五、三教堂
转过定林寺后院穿过一片新翠的竹林,便遇到一片盛开的桃林。树树桃花皆开得灼艳妖娆,绯红一片,迷人尘眼,动人心魄。在桃林东畔拾阶而上,便来到三教堂院外。
小巧玲珑的院落被虬密的老树枝遮蔽得不见缝隙,一颗垂枝老山杏在墙隅内伸出层层叠叠的南枝,姿态苍劲而娇娆。已是桃花烂漫杏花稀的时节,吐绿枝头只剩下稀疏的几片仿若冰绡的杏花瓣,在枝头楚楚轻颤着。低头看脚下,莹洁粉白的杏花厚厚地铺了满地。缤纷花径一直蔓延至低矮朱红的院墙下,我便无端地触碰柔肠,生出“忍踏落花来复去”的慈悲来。下意识地放轻缓了脚步,无比怜惜地从软绵绵的花毯上走过,穿过黛瓦灰砖的门廊。
三教堂中供奉的是儒、释、道三家教祖,孔子、释迦摩尼和老子。三祖同堂受礼,是隋唐时期为平息教争而建的三教合一的庙宇。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三教堂是清康熙三十七年莒知州袁还朴拨银重修的。
年少真纯的时候,我最不喜习读中国的哲学书籍,总觉得那些孔老佛道玄虚晦涩又无用。实在不喜佛家的有无不分,以至于对于那个无欲无求的般若之境疑惑不解。佛家说生既是死、死既是生,生怎么可能是死?死又怎么等同于生?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生与死怎可等量齐观。至于道家,什么道理最终都会扯到长生不老上,使人觉得甚是荒诞可笑。读来读去,始终是觉儒家的积极进取比较好。后来跋涉于人生旅途,尝遍各种人世况味,少了些肤浅执拗,再以看客的身份细细玩味,方觉得各家道理都很精妙,各有各的好。
有人说:“中国人往往得意的时候是个儒家,失意的时候是个道家,到了绝望的时候就是个佛家,但是中国人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一个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础,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特点所在。”人生太多希望欲望,太多失望绝望,失意时常,春风得意又几曾?得意之时读儒家,会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踌躇满志;失意之时悟道家,会有“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望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的云淡风轻;绝望之时问佛家,会有“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着计较,徒增烦恼”的顿悟。人的一生所追求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世风光其实到最后终归一场空,若过分执迷于得失,只会徒增烦恼罢了。人生看穿了成败得失、名利功贵,自然也就看淡了,不是消沉了,而是通达了。如此想来,道家的“清净无为”实非是常人的消极颓废,佛家的空实在是常人的通达了。
关于儒道佛三家,喜欢国学大师南怀瑾的那个比喻:“儒家好比粮食店,为人们提供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佛家是百货店,日常用品,林林总总,一应俱全;道家则是药店,灵丹妙药,用以救人救世。”以通俗之语来讲精致的学问,俚俗之人也觉平易。家乡的群山中佛家寺庙峥嵘,而且它们当中有些本是道观,却在若干年前不约而同地由道易佛了。想来安乐盛世不需灵丹妙药救民救世,小民生活最需要的自然是日常用品了。小的时候经常跟随大人们逛庙会、求菩萨、祭拜各路神仙,自小耳濡目染对佛教很有亲切之感。虽然“民间宗教常被理解为非理性的,但是对于素日柴米油盐且没什么文化追求的升斗小民来讲能够有一种信仰,使他们在面对纷繁人世的诸多烦扰时给心灵以平静和满足;在他们面对生活无所适从的时候,给以指引和力量,消解内心的困惑和苦楚,于精神层面上说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走进三教堂,除了唐贞观时所植银杏树外,最引人入胜的是嘉庆年间奉政大夫张竹溪的浮丘八观诗,横碑卧立于院中偏侧。对于饱饮光阴的珍贵之物而言,残缺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美,那种美令人窒息而无法自拔。
于临走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院角的老山杏,想象三个风格迥异的老头在杏花天影里高谈阔论着他们各自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然后彼此赞许地点头微笑,画面怪诞而有趣。
虽然宗教进入到了它的迟暮之年,但它所留下的智慧,将永远驻守在后人们的精神疆域,不被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