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少年(小说)
少年本身就是一个奇妙的生字,躺在青石头下面,微微闪着光亮,如果有人来了,这个闪亮的生字便隐起自己的身份,对着月色吹气,直至脸憋得通红。少年的性格有些固执,有些冷,我猜想可能与季节有关,比如在春夏两季,少年的话语便相对多了些,还能给我讲讲有关昆虫的童话故事,什么吐泡泡的蝈蝈呀,放风筝的蜘蛛呀,少年说起这些话,总有种滔滔不绝的感觉。但是,当秋冬两季来临的时候,少年的话就很少说话了,一个人坐在坡地上,跟着雾水一样,一点点蔓延开来,然后蒸发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竟然开始写起了诗。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少年行踪诡异,有时躲在黑屋子里,有时坐在房顶上,大多数时间他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山坡上。发现少年写诗这件事时,我着实被震到了,我在少年家墙上的窑窝里,找到了一沓废旧的纸烟盒,我悄悄拿了出去,夜里偷偷在昏黄的灯光下铺了开来。上面满是用铅笔写下的话语,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诗句。
少年的诗句大多很简单,比如:虫子跑了/鸟儿没有吃到东西/鸟儿会饿吗/虫子跑吧/不跑你会被吃掉的。像这样的诗句少年写了很多很多,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全部写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有办法明白少年的诗到底写了些什么。
有次作文课,少年因写诗被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次,原因很简单,少年在偌大的作文纸上只写了几句话:月光下面的蝈蝈/有些孤独/它自己躲在一边/暗暗地流着眼泪。到现在我说起这些话时,早已忘记了老师当时布置了什么样的作业,我为自己还能记起来少年的这几句话而感到有些欣喜。可少年当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语文老师狠狠地骂他是个弱智,诅咒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我当时在心中不住地问自己,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写了这样的几句话吗?
莫非,少年是个诗人?
我笑了,那个时候我确实笑了,现在我也笑了。时间原来仅仅在这里打了一个结,并没有往前或者向后延伸,岁月啊,原来是这么庸俗幼稚,也有不更新的时候。那个秋天,是少年的秋天,昆虫的秋天,诗歌的秋天,秋天不再回来,秋天再不回来,秋天始终都是秋天,就像少年,仍然是个没有长大的少年。
此前,少年曾多次出游,当然时间基本都是在夜里,也都是起于冗长的幻觉。飞蛾围着昏黄的灯光飞来飞去,锯末被微弱的气流轻轻带了起来,墙上的壁虎一动不动,木板成堆放在一起,散发出溽热的好闻的味道。少年坐着,或者蹲着,在台阶上,家里的台阶都是青砖台阶,硬硬的,凉凉的,少年的屁股下面如压了一只蚯蚓。
少年的爷爷一直在忙,很少会停下来,少年目光一直对着爷爷,爷爷一会儿将木推把顺着放在脸上磨,一会儿又拿起墨斗在木板上打几条黑线。少年看得认真,他说,爷爷,脸割不伤吗?爷爷笑着说,瓜娃,反着磨呢,正磨的话,爷爷脸就不见了。说完,爷爷咯咯笑了。
少年没笑,少年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少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在努力地想反着磨和正着磨有啥区别,他一直也没有想明白。旁边的那只飞蛾仍一直在飞,直到被烧死了为止。
很多类似这样的事情,我只有躲在安静的夜里,听着周围蝈蝈的叫声,任由月光漫下来,我才能想起来这些琐碎陈旧的事情。我将它们一点一点用笔记下来,抄在本子上。我的情绪一直很激动,好像我在某个迷人的早晨做了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干了什么。
我只是写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而已,我该把它寄到哪里?或者说我该怎么才能寻找到昔日的少年?
街边的桐树绿得快要掉下水来,我的动作很迟缓,这当然与我臃肿的体重有关,呼吸急促,脚步无力,这就是如今的我。我把手举起来,在空中来回摇晃了一下,空气并没有因我施加的气流而改变了方向。我对旁边的黑影来回解释我的行径,然而它并没有理解我,投给我的则是无尽的鄙夷之情。
该出来了吧?我说。没有回声。在我的意识里,我这些天一直被少年缠绕着,我时时刻刻在梦里想这件事情,我也常常在想要是某天少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该怎么办?可到如今,我也没有见到他。想了很长时间了,某天的某个梦里,他出现了,我渐渐发现原来他就是那个跟我一起长大、一起穿着破裆裤爬柿子树的少年。他是不是另一个我?
梦书奇景哇。
如此说来,光阴还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快,我还能想起这么多的事情。那个少年,是不是该早已忘记我了。
在我的想象里,他应该还穿着破裆裤,偶尔写两句诗,坐在沟坡边,对着公羊使劲叫唤,他的卵蛋凸在外面,村里的二伯经常挡住他要摸摸他的卵蛋,他吓得脸色苍白,哇一声就跑开了。他常常蹲在楼板上,撒一泡尿,然后躲在暗处看谁会坐在他的尿液上。他也经常躺在地上,看着天,想着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上月球,跟他的虫子们一起,跑啊叫啊。
直到月亮出现了,天黑了。
我仍然走在马路上,手里捏着一封陈旧的信,找不到该投放信封的邮箱。我该去哪里,去哪条街,才能找到昔日的少年,才能找到那个孤独抑郁的孩子。一股风吹起,吹跑了我手中的信,我并没有跑开去撵。我想少年可能来了,他带走了信封,是这样吗?少年,你看见我写下的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了吗?
问好作者,祝夏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