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家丑(小说)
我想想,确也如此。难怪贾平凹说过,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技巧地在这儿种一株白桦,那儿又该种一颗兰草……那些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鬼魅狰狞,上帝无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转换。
鲁迅先生也说过,千万不要相信小说作法之类的东西。
大舅说,我认为好的文章应是雅俗共赏。什么叫雅?雅即是俗,大俗即大雅。俗到了极点,就是雅的极致。世间附庸风雅的人毕竟是少数的,大众之人才称为俗人,既被风雅之人叫好又被大众认可的文章你说能有几部书?
大舅又说,比如有一位村长,拿着村民交来的提留款,拿去行贿上司,然后上司才拨扶贫款下来让村民买水管安装自来水,其间那个村长又私贪了一点公款,那你说这村长到底算是好人呢还是算是坏人?
我说这只能算是为人们谋福之人。贪污公款固然可恶,但村民能解决饮水问题实乃大幸事,没有那个贪污的去行贿哪来的扶贫款?
大舅说,所以说世间万物是没有绝对说法的,文章也如此,你认为写得不好,可是有人觉得写得很好,百人百张口。正所谓众口难调。
大舅说,然而文章之道,重要的是立意和思路,语言文字到底是第二位。好的立意和好的思路才是文章的灵魂。
后来我们几兄弟姐妹各自成了家又各自为生活而忙碌,渐渐地就很少去舅舅家了,甚至有时过年都没有去。
大舅病重时,我去探望大舅。许久没去,见了大舅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能虚情假意地跟他说:安心养病,人老了不要东想西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的空洞洞的话。
大舅躺在床上听我说完反倒问起我母亲近来身体情况,我作了回答,说我母亲每餐还吃得两三碗粥,早上还去放牛,到近中午才拉着牛回栏,说不让她去放了,但她不听,每天都去放牛,我能有什么办法。
大舅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就这样。辛苦的命,闲不住的,一闲就会闲出病来的。
大舅最后对我说,回去了有时间就来,不一定等过年过节才来,亲戚久不来往就生疏啦!
确实,久不来往就会变成生疏,变陌生。
二舅是我母亲的亲弟弟。
二舅一生都在操劳之中。除了田地之外,比如要给外公修坟山这些都是由二舅来安排的。我那几个表哥表弟不管这些事的,从请先生来踏地,到刻石碑,到挖矿坑造坟,砌砖头围矿基等等,都是二舅安排。
听我母亲说她爷爷即我的外高祖父的坟山是在将军山上的。那时候葬下外祖父不多久,就有一个地理先生来游说那个坟墓地不吉利,赶快迁走,不然会出人命的。
我外公听信了那个地理先生,于是让那先生重新开课,重新选看另外一处坟地。
等到迁坟那天,去将军山挖开外高祖父的坟山时,才挖到那瓦罐,就见从墓地里飞出一对幼小的白鸽子来。众人情知被骗了,赶紧埋好下山去找那地理先生,可是那地理先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我外公后悔不已。
我问我父亲,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儿?
我父亲说,我也听你大舅说过这件事。想想,两只鸽子,要是不挖开的话,你外公家肯定会有人出去当官的,而且一定是个大官的。
我父亲说,两只鸽子呢!
我想不明白,坟墓里为什么有两只鸽子?鸽子埋藏于地下它们还活得了吗?
马六说,这就是命。命中注定这不该是你安葬之地你葬下去也没用的。
马六就是马二先生的孙子。
改革开放之后,八三年马六出师的。
二舅陪着马六在浪湾附近一带整整转了三天,最终才选定一块风水宝地给外公外婆作墓穴地。
那块地是临近河边的一个小坡地。
马六说那是乌龟地,乌龟代表丞相。你后人会有当官的。
二舅说,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平安即可!
我说,我们这一代谁都不知道这一辈子的事,谁也不清楚明后天发生什么事,别说后人那么远的事。
六
我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极少生气的,我懂事以来,从没见父亲跟母亲吵过架。
然而那一次父亲却是火气冲天。那是一九八三年的事了,那时我正准备上初中。记得那一年秋天我们村开始分田包产到户。因为要分田到户了,所以一些家庭比如有几兄弟的,已经结了婚的就自个儿想独立门户,这样分责任田时以后就归他管理了,要是一时不分,等到生产队分到你家,几兄弟以后还得重新分。老人常说,杀鸡凑热水。意思是邻里热水杀鸡,我们也杀鸡,邻里已热了水,我们就不必再热了,拿鸡过邻里去借用它的热水就行了。
因此村子里许多户人家趁着生产队准备分田地时纷纷闹分家,独立门户。
我二哥那一年五月才结婚。
我父亲本来是想先把大哥大嫂另立门户,毕竟大嫂回来跟我们吃住有五六年之久,也算得上是孝敬老人几年了。而二哥刚娶回二嫂,还不及半年,但他们夫妻也闹着要给他们分家独立门户。
我父亲原想,老二娶了老婆,就把老大分出去,等老三娶了老婆再分老二一家,等老四娶了再分老三一家。等于是弟妹还小,做大哥二哥的娶了老婆得照顾一下弟妹,等弟妹长大了再另立门户。
所以我父亲是计划先分给大哥大嫂另立门户,二哥二嫂稍晚一些,等老三娶了老婆再分他们另立门户。
然而我那二哥二嫂不干了。整天进出家里甚至吃饭都没给我父母一个好脸色,特别是我那二嫂,一生气在家里走路都是蹬蹬蹬蹬,蹬蹬蹬蹬,家里土地面都抖几分。
有时生气了不吃饭,我们做弟妹的去喊她吃饭,她爱理不理的,甚至我母亲去喊她,她吭都不吭声的。
也就是那一年,我三哥又当兵去了。
我父亲对我二哥说,现在家里头还有三妹和老四,老四还小准备上初中,老三刚去部队当兵,你们就不要分家先,等过几年老三回来再分好不好?
二嫂说老三刚去部队,没复退那么快的。现在不分,到时三妹出嫁,老三老四娶老婆一大堆费用还不得我出?老大分了门户他就没有这些负担了,而我们还要负担这么多,这样不公平,你们喊本家叔伯来,让他们评一评,是不是该分给我们另立门户才合理。
我父亲生气了,指着二哥二嫂说,你们做哥嫂的,就不能为弟妹们着想一下吗?你们摸一摸自个儿良心,我为你们的婚事费了多少钱财?现在我们还能劳作,你们就嫌弃我们了,我知道你们的小算盘的。
二哥说,我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吗,儿子娶媳妇爹娘是有义务责任的!
我父亲说,枉费我送你去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二哥那时也是能够读完初中的人。
二嫂大嚷,我不管,总之一定要分给我们,不分就闹到大队去,让大队来解决!
我父亲怒吼,我不是说不分你们另立门户,而是等晚几年再分,都等不得了,真真气死我了……
我母亲气得说不出话儿,良久才说,这是我上辈造的孽,阴功哦阴功……
二嫂说不分还不是挨我骨头黑?
二哥说分快富快,这是中央的号召,我们要坚决响应。
后来分田到户时报户头,我父亲还是报了三个户头,即大哥一户,二哥一户,剩下是我和父母亲及三哥三姐作一户。
因为我大哥是在乡兽医站工作,包产到户之后,大哥的田地就由我父亲来帮翻耕耙整。
还有小孩子,我父母亲一边干活一边要照看几个小孩子。那时大哥已有三个小孩,二哥也有一个儿子了。几个小孩就由一个老人来带看。
那时候村里的人种完分得的几亩田地之后,闲下的许多时间都用到开垦荒地之上。
满坡的荒地,一坡一坡,一岭一岭的。人们先去烧掉那些荒草,再挖掉杂草树根,然后用牛来翻耕那块地。
还有要铲草来积肥。因为那时没多少钱,也很难买到化肥。农药化肥是属农资,国家是有计划调拨的,不是个人随便要多少有多少的。所以要想农作物生长好,除了去捡牛粪猪粪,还得靠铲草来烧灰做积肥才行。
二哥二嫂那时又嫌我父母亲帮大哥干活,曾经有几次我父亲去到荒郊野外帮二哥犁地时,二哥二嫂自己吃粥也不喊我父亲吃,让我父亲饿着肚子扛着犁头回家来。
更气人的是多年之后,二哥的几个小孩都长大成人了,我二嫂竟然对村里的人说我父母亲没帮他们带过小孩,都是他们自己带小孩到田间地头一边看一边干活的。
我母亲听后说,有那嘴脸说这种话,人在做,天在看!
我父亲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犁田种地赶车样样拿得起。还有犁架、耙架,桌子小凳子我父亲样样都是自己找木头来打做。
还有扁担、梯子、箩筐、簸箕之类的,到现在我辈连篾丝都不会裁,更别说编箩筐了。
还有木拖鞋,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咯咔咯咔,咯咔咯咔地响。
我父亲还会自己阉鸡和阉小公猪。
父亲阉小公鸡是从鸡的屁股割开一刀,然后用一根手指伸到鸡的肚子里去掏那睾丸的。
阉小公猪时,就让我抓住小猪的两只后脚往上提,然后我父亲坐在小凳子上,前面放一个空瓦缸,把整只小猪放进瓦缸里,头朝下,我提着小猪的两只小后脚,父亲用两边大腿夹住猪身,不让小猪乱动,然后用抹布擦干净小猪的睾丸处,用锋利的小刀割开睾丸的外阴皮,然后再割内阴囊皮,找到小公猪一边睾丸,一只手抓住睾丸,一手拿刀割掉。然后用同样方法割掉另外一边的睾丸,最后用针线来缝好,最后在小公猪的缝补处涂上用锅灰底与食盐及花生油混合而成的消炎药。那消炎药是土药方,后来大哥做了兽医就给我们用碘酒来消毒用樟脑油来涂缝补处。
我父亲说鸡的睾丸拿来煎给小孩吃是可以健胃消食。
我父亲最喜欢拿那小公猪的睾丸来吃了。他说那东西滋阴壮阳。虽然父亲用油来煎过,然后再放姜和酒及一些白糖来一起焖,我闻着也觉得好香的,但等到放进嘴里去吃还是觉得有股颤腥味儿。那时我是不喜欢吃那东西的。
我父亲在我们白马这一带也是有一些名气的。因为我父亲懂得用草药来治疗淋巴肿痛及淋巴癌,还有喉咙肿痛。
这些草药方是我祖母传给我父亲的,只可惜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农村到处开荒种植,那些草药已经频临灭绝,我也不大记得那些草药的样儿,唯有我大嫂还记得一些。
喉咙肿痛,我父亲称它为咽喉管炎。
我父亲说,喉咙管炎分为单喉管炎、双喉管炎。它的症状是喉咙里的上火,口水难以下咽。最怕的是单喉管发作。病情快,容易肿大把整个喉咙塞满,让人无法透气,不及时处理治疗,容易死人。而双喉管发作,一般它会留有一丝缝隙,至少还可以透气。
咽喉管炎,一般患者来拿一两次药即可解决。我父亲给他们一些树根之类的草药,让患者回去后用菜刀把草药切成薄薄的细片,然后找一小片干净小碎布把药包好,放进嘴巴去含。绑小碎布的线条要长一点,免得不小心把小碎布吞下肚子里去。一般含着药睡一觉起来就好得差不多了,但还要继续含,巩固疗效。
小时候来找我父亲抓药最多的基本上是那些患淋巴肿痛的人。
淋巴肿痛,我父亲称之为喉鼠病。
喉鼠病一般表现为颈部、腋下或腹股沟淋巴结肿大。病者一般为发热浑身乏力,不思进食,严重者头痛头晕,浑身乏困。颈部或腋下或腹股沟的淋巴结红肿疼痛。
初患者,忌口酸辣油腻食物,用梳头发的木梳子背面于煤油灯处烤热,趁热擦于患处(淋巴疼痛处),一天三四次,几天后疼痛症状消失。
然而到我家来的那些患者,基本都是重症患者,有的甚至是到南宁广西区人民医院肿瘤科或是区医学院肿瘤科住过院,医院无法治愈的。
不管怎样,我父亲都是一一接待的。都是给草药给患者的。远道来的,我父亲还让人家喝两碗粥才回去。而且那时有些患者实在太困难,没钱给我父亲。但我父亲照样给人家开药,照样每人给一个星期的药回去,父亲对他们说,先拿药回去吃,看看过几天没那么痛了,吃东西又多吃得一点,感觉多好些了再继续来拿药。
患者千恩万谢,说些家境贫困种种。
我父亲同情地说,谁没有困难的时候?治病要紧,只要能治好你们的病,我就很高兴了,况且这药是天然的,我偶然得到它用来治疗这种病,实乃天意。
父亲从来不喊人家你该给我多少药钱,反正随你心意,有时人家买一两斤猪肉来,有时人家给三五块钱的,有时人家过年送来一只二只大阉鸡的,或是治好病后哪天自家杀了猪,割一两斤肉送来的。也有确实很困难的什么都没给,但我父亲一样给他治好病。
不管是乡里邻村,或是丁当、那桐、小林、乔建那些远的患者,我父亲一视同仁。
治疗淋巴肿瘤的草药只用一种。我不知道那株草药叫什么名称。总之就只要它的根,叶子不起作用,没有茎杆。父亲曾拿回来移栽种植过多次,但无法成活。只可惜那时没有现在的手机之类,要不然能拍下图片,至少可以查看那株草药的名称来。
只用一味草药就可以治愈淋巴肿瘤,许多行医的人都不相信,然而这确实是真实的事情。我父亲不知道治愈过多少患淋巴肿瘤的人。
我记得那药用它的根。我父亲把药采回来晒干,放到房屋的墙顶上(那是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