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年花开月正圆】广陵散(征文·小说)
其实,这是钟会第一次与嵇康目光交接。写《四本论》的时候,嵇康简直是高山仰止。《四本论》写得多好啊,从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和、才性离四个方面论述了一个人品质道德和才学能力之间的关系。那是钟会心血之作。写成之后,非常想让嵇康看看。那时候,嵇康的学识才华已经是名满天下。在太学讲学时盛况空前,太学生以能睹其风采、听其教导为荣。钟会就想着嵇康如果能夸赞几句他的《四本论》,或者赏识之下,提笔做序,那我钟会就一举成名了。但是,当他兴致勃勃地来到嵇康家的时候,却失去了进去的勇气。
他知道嵇康的脾性,怕他万一不赏识,怕他当面质询学术问题而不能应答……
钟会一时莫名的紧张。他少年时与哥哥一起见魏明帝曹睿的时候竟毫不紧张,还能与皇上对答如流,因“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的机警被时人称为神童。
他慌乱间把《四本论》扔进嵇康家的窗户,仓皇而去。
嵇康到底看没看到《四本论》,钟会已经无从知道了。他那天去大柳树下拜访嵇康,很大的一个目的就是想和嵇康聊聊《四本论》的,结果竟是那样的一个结果……
钟会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稳定下来,喝道:“大胆嫌犯,竟敢在大将军府叫嚣,难道不知道你们所犯何罪吗?”
司马昭悠悠地说:“不要这么跟名士们说话嘛!”
嵇康轻蔑地看着钟会说:“你以为何罪合适,就定为何罪可矣!”
钟会听了,用一种说出来吓死你的表情,大声道:“尔等罪在谋逆!”
嵇康平静地把目光从钟会身上移开,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这让钟会大为失望。他已经做好了看看嵇康听到他的话后惊慌失措、忙不迭地为自己申辩的样子。能向自己求饶会更好。结果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嵇康又开始跟吕安聊天,谈起了他刚刚完成的《幽愤诗》,像是在开作品研讨会,二人侃侃而谈。
钟会忍无可忍了。他像是一个即将溃败的斗鸡,跳起双脚要给对方最后一击。他跟司马昭耳语了几句,站起身来郑重宣布:“嵇、吕二犯,出身官宦,且为一时名望。当遵制守礼,为天下士子楷模。然而,二犯人伦尽丧,吕安行不孝事,嵇康竟代为遮掩。吕安被判流放边郡,心生怨恨,遂修书嵇康,共谋叛逆。谋逆者,当罪诛三族。大将军不忍屠戮无辜,仅判二犯本人死刑,择日执行。”
判决甫一宣告,公堂外的人群就炸了。特别是那些听过嵇康讲学的太学生们,情绪激烈。
外面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钟会想要派兵把他们轰出去,被司马昭拦住。他决定亲自去劝阻他们回去。
没想到他刚走到大堂门口,太学生们便齐刷刷跪下。司马昭抬眼一看,从大堂口到府门,大半个院子全是跪着的太学生。
司马昭心头一凛,自语道:“只知道嵇康久负盛名,没想到影响力会有如此之大。果真可用之才啊。”
跟在后面的钟会观察着司马昭,赶忙小声说:“是呀,影响力如此之大,一旦有异心……”
“嗯?!”司马昭被这句话刺中,扭头看向钟会。钟会赶忙低头、住嘴。
司马昭顿了一下,望着眼前波浪起伏般的人海,低声道:“说得对啊!”
见司马昭出来,太学生纷纷高呼:“大将军仁厚,饶叔夜一死!”
“请嵇中散到太学为师!”
“诛杀名仕有损司马公英名啊!”
司马昭挥手招呼大家暂停喧哗,高声道:“诸生深思远虑,所呼吁者皆有道理,昭已了然,回头再行裁夺。各位请回。各位请回。”
再三劝说下,太学生渐次散去。
司马昭问钟会:“你是否听到他们喊的,诛杀名仕有损英名的话?杀了嵇康,昭会否声名狼藉?”
钟会想了一下说:“大将军,姜子牙封于齐,戮华士而齐地民心归附;孔仲尼做宰相于鲁,诛少正卯而鲁国大治。然而,二人并未因为杀了当时的名仕而影响到他们作为太公、至圣的名声啊。”
这番话打消了司马昭最后一丝顾虑,为他诛杀嵇康找到了历史依据:“如此说来,姜太公、孔圣人不愧先师矣!”
钟会进而言道:“嵇康、吕安言论放荡,诋毁圣贤典籍,任何一位君主都是无法容忍的。尽快除之方能淳正风俗、清洁王道。”
司马昭默默地点了点头。
嵇康、吕安即将在东市行刑的消息一时间传遍洛阳城。那天,洛阳城万人空巷。刑场上人潮汹涌。
三千太学生早早地在囚车必经的路口等候。
那些仰慕嵇康的豪杰、士子们携亲带友,来为他们送行。
更有无数平时仅听闻嵇康大名而无缘亲见的民众,今天来这里一睹真容。
与嵇康相比,吕安的名气要小得多。人们主要是冲着嵇康来的。
当囚车缓缓驶入刑场时,人群出现浪涌般的躁动。官府派出大批的差役形成一道人墙把人群隔离开来,囚车才得以慢慢通过。
人们心目中那个龙章凤姿、风姿特秀的嵇康与粗陋的囚笼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不禁唏嘘。山涛曾经说他:“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何等的美好。而今看来,这玉山真的要崩塌了。
嵇康像是注视着现场的每一个人,又似谁都没看。牢狱之灾并没有使嵇康变得颓丧。除了身体的自由被限制外,他的精神和意志显然没有被摧毁,他依然恬淡自若如同准备给三千太学生开讲。
向秀从山阳赶来。他约嵇喜一道来到刑场,他们默默地拿出带来的酒食,与嵇康、吕安每人满上一杯。向秀说,耕生爷带领全村人在百家岩的村头竖起了高高的招魂幡,盼望着你们魂归故里。向秀说着,没忍住,还是流下了眼泪。嵇喜已经泣不成声。
备受煎熬的曹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她父亲的王府里。王府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只有几个老仆人留在这里看守宅子。她是想去刑场的,但是她不能让孩子看到那一幕。
嵇康抬头看了看太阳,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他问哥哥他的“片玉”给带来了吗?嵇喜连忙说带来了,是曹璺专门交代的。
嵇康把琴支好,苦笑道:“此处简陋,不能沐手焚香了。”
琴声响起,喧嚣的刑场竟然瞬间安静了下来。
嵇康的心绪又回到了华阳亭。他和聂政又神会了。
聂政到了韩国都城阳翟,在距离王宫不远的地方弹琴。山中七年潜心修习的琴艺使他的琴声精妙绝伦,如同带有魔力一般一下子征服了过往的行人,就连那些拉车的牛马也被吸引得停下了脚步。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听琴,以至于道路被堵塞。
聂政不同凡响的琴声传遍了阳翟城。很快,韩王派人来请了。
聂政在王宫里开始给韩王弹琴。韩王是一个彻底的音乐爱好者,他几乎听遍了天下优秀琴师的演奏。他对这位丑陋无比的琴师本不看好,但当他的琴声不断涌向耳边时,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音乐魅力。他被这魅力紧紧控制了,他绷直了身子,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谛听。
正当韩王被深深陶醉的时候,一把短剑风一样刺入了他的心脏。
聂政把短剑藏进了琴腹里。他从取剑到跃起再到挺剑入膛,就是弹奏一拍音乐的时间,旁边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华阳亭的夜空突然刮起了大风。聂政手指的力度和速度都急剧地加快。音乐发展成咄咄逼人,令人惊心动魄的场景。全曲的高潮到来了!
随后音乐表现出壮阔豪迈、怫郁慷慨的气氛。当门外侍卫明白发生了什么,持刀冲向聂政的时候,他已经挥剑犁剥面皮自戕而死。
远远地传来几声鸡鸣。嵇康从音乐的沉醉中醒来,他知道“古人”的时候到了。聂政起身,化作一团白影。嵇康忙问此曲如何命名?白影答道:“以我师之名,称之《广陵散》可矣。”
鸡鸣声又起,白影飘然而去。
刑场上一片寂静,只有嵇康的琴声。人们都伸长脖子仔细去听,生怕漏掉一个音符。这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他们从旋律中听出了一种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战斗气氛。
刑场的上空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嵇康的琴声高亢而有力的进行着,与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刑场充满了莫名的兴奋。
监斩的钟会感受到的是恐惧。嵇康的琴声如同嘶鸣的号角,能把现场的众人调动成为千军万马向他扑来。午时刚到,他就急不可耐地给刽子手发布了开刀的命令。
嵇康的演奏结束了,风停了。嵇康往前探了探身子,把脖颈伸出些,以方便刽子手下刀。当刽子手的大刀即将落下时,嵇康轻叹道:“广陵散自此绝矣!”
刽子手听到了,他大声地向在场的人喊到:“刚才嵇中散弹的曲子叫广陵散,广陵散啊!”
嵇康好像对他笑了笑。然后把生命定格在三十九岁。
感谢作者投稿流年,问好,祝福夏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