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谢谢那个女人(小说)
一
这是真事。
当思华隐隐约约听到同事在办公室里议论这事时。她有些迷糊。不感兴趣,不关心,不同情,不谴责。她连同她的生活已有些麻木,生活中的伤逝太多,有时隔不了多时一起。她想躲开这种无聊频繁的死亡,想进入一种度生死之外的宁静。她甚至想避开生活里一些很庸俗的人事。除了必要的工作,只保持一俩人的密切往来。
“跳楼。”
“一个女的跳楼了。”
“听说离婚没几天。”
对于这起死亡事件,她感觉自己无助得很,她进入不了事件的内部,找不出迷宫的头绪。不知听者和说者的意义何在,死者的意义又何在,不知这样的死亡和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思华这几日实在很忙,忙到无暇想到他者,想到他者的生死。虽然他们都生活在这个人口密度很大、人口达二十万的湖滨小城——鄡城。
她关注小城拆迁的事比关注死亡积极。当墙体上贴着拆迁的通告,贴着拆迁户的诉求大字报,还有政府拉的横幅上写着“棚户区改造,利国利民”。她会凑上前拍着照,思索着这些事的转机和走向。套近乎听居民讲拆迁的补偿方偿,听他们讲拆迁后房价的上涨,补偿价是否能弥补上涨的房价,听他们忿忿不平地诉说。
在鄡城的新区大道上会看到新建的漂亮小区,绿化、灯光、建筑靓丽亮朗,小区外停着锃亮气派的小车,通用、别克、大众、东南、吉利,时有奥迪。出行的衣衫者好像随小区的宽敞明亮也高尚起来,偶有衣冠不整佝偻者可忽视。在鄡城的老巷里,走着走着前面一大块废墟,房屋被拆了一大片,砖头瓦片堆成碎石山。不用担心小孩子在上面玩摔了腿。小孩子不是去了培训班,就是在三室一厅(网吧、游戏机室等)或窝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手机。父母双方陪着在室外玩耍的小孩子很少。
鄡城正街上的店铺关门的不少。连着正街的叉街上的旧店铺有些也要拆,已用白石灰圈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宛如古时犯了法,摁住斩首的跪在地上,背上插一个木牌,上面圈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加上近年来钱都用去买房租房了,用于轻松消费的钱真不多。店铺关门转行出外谋生也正当。
思华在鄡城琐碎地活着。这天傍晚八九点钟,她在单位加班,刚出单位大门,挎包里手机响了,她停下电动车,“窸窣”地摸了一阵,掏出手机,她有些不耐烦,谁?速战速决。英姿。思华彻底把车停下,支了起来。
“忙吗?”
“不忙。你说,”
“给你汇报一件很重要的事。旁边有人吗?”
“旁边没人,你说。”思华心一惊一沉,“蓉州没问题吧?”
“没。”
思华坐在电动车上。樟树的阴影砸在地上阴森、黑暗。思华不想去明亮的传达室坐着聊,她觉得这样挺好。同事陆续下班骑车经过,微微点颌,看不清思华脸上惊讶、夸张、咬牙切齿、激愤的表情。思华和英姿在黑暗中聊着,好像私底下密谋一桩不能被人知道的人生买卖。两个女人在黑暗里密谋,会有什么事呢?关于男人还是关于女人?还是关于生活自身呢?有时在这世间想谋求一点白日生活里的幸福,就必须躲在旮旯的黑暗里筹谋好,才能在白日的生活里有点幸福的亮色招摇。
“思华,真的要感谢你!不然,我也要和她一样!”
“什么事?山风对你还好吧?没事吧?”
“没,闹了一场别扭,没事。今天不说他。”
“好,你说。”
思华对英姿很有耐心,她俩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在生活中碰到伤磕着痛总要在一块互相舔舔,给予对方生活中问题的释疑和辨析。英姿谈起她们的友谊就要谈到云天,说云天就是因为生活中没有像思华这样的朋友才不会经营家庭、婚姻,才会导致这样的结局。事实是这样吗?思华觉得,这只是一个因,但不是主因。云天思想的复杂和浅薄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偶然因素造成的,它由来已久。思华不好对英姿解释,解释来解释去又要说到“命”这个神秘、不可掌控的东西上去。思华有时不说。因为说明白了也无法改变“宿命”的结局。她只希望英姿平安着陆,平静淡然处之,把生活的沟壑一点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填平,在谋求自己活下去、活好的情况下,减少对敏儿的伤害。这也是思华对英姿生活的一贯建议。
“那事传得满城风雨,你不知道?”
“知道。就跳楼的事,”好在思华耳闻了一些,不然真要被英姿问倒。
“那女的住在文宇巷,和我隔了两条街。网上传得沸沸扬扬。”
“哦。具体是什么事,我不是很清楚。听办公室的人讲了些。你说吧,”
“昨天早上,那女的冲到她住的楼天台上,翻身跳了下去。她姐拉了她,没拉住。有人认识那女的,说她年轻时长得好,就是脾性犟、烈。”
“听说离婚没多久,是吗?”
“是。离婚十几天。”
“婚都离了,还跳什么楼?跳给谁看?白死啦!”
“听说前天晚上男的到家里来了,还带了小三来家里住。当晚女的受不了要跳,被她姐拉住了,没跳成。第二天女的发疯般跳了下去,她姐没拉住。听说男的在外面还生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男的离婚了,怎么还在家住?不是说净身出户吗?怎么不换把锁?”
“女的有工作吗?”思华皱着眉头再问。
“有,在海事局上班。”
“很好的工作呀,犯得着跳楼吗?没个男人又不打紧。”
“也莫那样说。饱汉不知饿汉饥。”
“男的在哪上班?”
“技术监督局的主任。”
“小三呢?”
“没工作。但比男的小一二十岁。”
“没办法。男人一般都是贱骨头。尝不得那鲜味。”
“听说女的儿女都很优秀?一个在英国留学,一个也参加了工作?”思华再追问了一句。
“是听那样说的,不知是真的不?”
二
“你还好吗?”思华关切地问。英姿是思华在鄡城十几年的闺蜜,(她们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她的生活总是牵扯着思华的神经,思华把英姿当亲妹,希望她活得好,有事总是义不容辞两肋插刀。
“我很好。要感谢你。不是你,只怕我也寻死了。”
“别那么说,这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我没帮你什么。你要对山风好。他能给你带来快乐!要好好珍惜他。能够给你的生命带来幸福和快乐的人都要善待他。不要拘泥世俗的眼光,拘泥世俗的眼光我们就活得很痛苦。放假去蓉州吗?”
“是。思华,除了有你,山风也是一个很大的安慰。我估计这个跳楼的女人肯定没有山风这样的人。山风给了我很多安慰,不然冷冰似铁的日子怎么过?我都差点得抑郁症,不如死了算了。我们天天聊天,他说等生意好了,走上正轨,带我去新加坡玩。”
“好啊!我也要去。做个灯泡。”
“这事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英姿沉吟了片刻。
“是。这是一件好事。等中考结束吧,再告诉敏儿。”
“昨晚我问敏儿,如果妈妈也像那个女的一样,跳楼寻死,你怎么看?敏儿说如果我和那个女人一样跳楼就好自私,好恨心。一个人解脱了,不要儿女了。我听了好高兴,终于可以解开敏儿的结了。我对敏儿说,妈妈不会寻死、不会跳楼。妈妈要好好地活着。漂亮快乐地活着。”
“中考结束就告诉他,所有的坏消息总比妈妈死了好。他能接受。告诉他如果不这样,妈妈就会被逼疯逼死。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件好事。这事发生在前,我们告诉敏儿在后,敏儿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强多了。尽量不要让敏儿受伤害,平静平和地告诉他,要做他的思想抚慰工作。不要说云天的坏话。要在敏儿心里留存云天好父亲的形象,只说性格不合。你平和过渡,孩子就能平和过渡。父亲形象好,孩子就会潜移默化。孩子是最重要的。敏儿那么优秀,成绩那么好,不能让他受到伤害。山风的事不要告诉他,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让人知道。你妥善处理。山风也隔得远。有好男人我们也交往。我们感恩别人,并不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山风还有嫂呢!他是在岸上,我们是在水里。你知道吗?”
“知道,思华,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一菲叫我不要和山风来往,说断了。好在这边重新开始,我不听她的。”
“一菲的话听不得。鄡城太小了,好男人太少了,几乎找不到,如果我们在市里,概率就大些。这样等要到什么时候?山风很优秀,品格又好,只是年龄大了些,不值得你豁出去。如果年龄和你相当,或在这边。我支持你,豁就豁出去,也可享受些幸福时光。又远年龄又大,不值。他也放不下他的家,到这边来。我上次给他说了,你们保持现状就是最好的。又不给嫂造成伤害。他们不是十多年前就分床了吗?还有,你不要在山风面前再提云天和其他男性。他很在乎!特别是在你和云天离婚后,他更担心,没离婚时,有云天拴着。离了婚,你是自由的,他隔得远更担心。你要给他安全感。不管以后事情会怎样,现在山风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以后的事再说吧。我也对山风说了,如果英姿找到新的幸福,从爱她的角度出发,祝福她。男人要大度。美好的东西拥有不了一世,除非你能把你所有的世界都给她。但你在山风面前一定要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第二个男人。”
“思华,谢谢你!这话只能你跟山风讲。我讲他又要生气了。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事反正要挑破说,但不是现在。由你说最好。我说他翻脸不理我,我还不想失去他。”
“嗯。所有的事都要好好斟酌。”思华说,“你的生活又没发生多少改变,只是少了一个男人。我们又不靠男人养,踹了他就踹了他,不要心里不舒服。现在不后悔吧?如果我们要靠男人养,那惨了。他反正不归家。你一定要想明白,不值得去寻死。要好好活着。想男人,我帮你到大街上拉一个。上次发了个征婚启事,聊下来,没一个中意的。这事急不得。我们不能一个火炕里跳出来又跳进另一个火炕。”
“我知道。幸好我们有工作,不然真可怜。正月里一块吃饭的小妮才二十几岁,她老公当着她的面和别人在手机上聊天,还说,聊天有什么关系?又不和别人上床。鬼知道和别人上床没?晚上不靠她,离她远远的。”
“不靠她,那就是在外面吃饱了。”
“我是叫她想离就尽早离,趁着年轻还有机会。她一直纠结,就是因为经济不独立。”英姿压低了声音紧张地说,“敏儿放学了,挂了。”
“嗯。好好活。谢谢那个女人。”
三
晚上临睡前思华问一刚:
“你知道那事吗?”
“什么事?”
“你不知道?那算了。”思华装着恼怒的样子。实际心里窃喜,傻瓜样的人,只知闷头过日子,一点都不关心小城风月。
“什么事?说了一半不说……”
“哪有什么事。洗洗睡,晚了。”思华丢下他不理。
第二天一早,一刚在外面跑步回来,举着手机在厅里大声嚷嚷:“什么事,就是这事!”
早起煮饭的文丽凑过来:“什么事?”
一刚晃着手机:“全朋友圈都在刷屏转发,思华昨晚问我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呢。今早跑步他们全部在转。你看这里有那女子的照片,全城人肉搜索,这上面还写了字,‘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人’。”
思华听到在房间跑出来:“给我看看。”
那女子长得很秀丽,水汪汪的大眼晴,脸廓周正大方,五官也大气,三十出头,像好人家的女孩。只是这个女人的身上打了一行字“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人。”思华翻了翻,后面还有女的和男的聊天记录。
思华禁不住骂起一刚来:“就只知转些乌漆八糟的东西,这个也要转来看。”
一刚大声叫:“冤枉啊!是你说的,我才去关心,平日从不关心。这也是他们转在群里,和我无关。”
管男人就要从思想到肉体上样样箝制住,还要能从行动上压倒他。任何时候都要坚壁清垒,防患于未然。时不时告诉他,俺不怕,你要走你走,不定谁踹谁?
坐在沙发上的文丽说:“这事。我早知道。那天在老年大学上吹葫芦丝课,他们问去看不?就在老年大学附近,一个女人跳楼了。我说我不去,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
思华叫了起来:“妈,你真沉得住气!回家也没听你说起?”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好事,我们还是要把自家的日子过好要紧。”
思华突然觉得这家里的人很好笑,还有多少秘密、不好的消息埋在每个人的心底。他们都各自知道,就是不说。好像幸福的生活里,谈论污浊的事都会沾污幸福的空气。他们心照不宣地、小心翼翼地在这样龌龊的世界里幸福得活着。好像不说不谈龌龊,龌龊就不存在似的。这样精心营造的纯真世界又能维持多久呢?即使没有内力使它破裂,不可名状的外力撞击它,也使童话世界不可存世。
思华停顿下来,迟疑着,望着一刚和文英沉凝良久。一刚和文英在红木沙发上也坐直身子,直着脖子望着思华。一刚一脸憨厚相,宠溺地仰着脸;文英的眼睛有些浑浊,慈爱依赖乖巧地端坐着。
思华站稳了,离开木茶几一段距离,四周空旷起来,她像站在半空里,望向地面的一刚和文英。声音沉重严肃起来。
“你们知道去年腊月二十三发生了什么事?”一刚和文英都不做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