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父亲正在观察他。
　　 滑稽哥尴尬地收回筷子，转而先喝水，这时候素菜小拼盘上来了，他缓缓捻了几口吃。
　　 “伯母，味道不错哟！”
　　 “是吗？”听了滑稽哥的夸赞，母亲高兴地笑起来了，她亲自为滑稽哥夹上好几块牛肉，“来，多吃点。”
　　 “谢谢。”
　　 我继续紧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每次他不喝酒干吃菜的时候就是在使心眼，或许在父亲看来，滑稽哥并不是很优秀，总是宅在家里玩电脑，好吃懒做，父亲最不喜欢这样的人了。但是，我知道父亲也不会轻易下决断，因为他判断一个人最重要的依据是——人品。
　　 我感觉无比压抑，又不是给闺女选新郎官呢，为何什么都要观察得这么仔细。这样的气氛弄得所有人都很被动，谁都不敢擅自夹菜，要知道，滑稽哥已经干吃好几口饭了。
　　 终于，我受不了了，对父亲说：“你还有事吧。”
　　 “啊？”
　　 “你不是还有几份账目没记吗？”
　　 “谁说的，我早就写好了。”
　　 “那就写写以后的。”
　　 “你是赶我走？”
　　 “是又怎么样，我真的很受不了你，之前也是，现在也是！为什么我的一个个朋友都要被你这样监视？要是你不存在就好了，我也不会失去那么多，我从来没觉得你这么令人厌恶，真的，很讨厌！”
　　 接着父亲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望着他的孤单的背影，在斜晖下淡去。
　　 “来，我们接着吃。”我对滑稽哥说。
　　 “这样，不好吧，伯父也是为你好，我没什么的。”即使滑稽哥这样说，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干脆就这样吧，少了这种阻碍，我感觉现在一身轻，看着母亲无奈的表情，唉，谁叫我们这一家就是这么怪异呢？
　　 之后叫兽也来我家做客，不同于滑稽哥，父亲热情地欢迎了叫兽，在吃饭的同时，两人像遇到知己似的不断地聊着，越聊越开心。我好久没见父亲这样的笑了，别看叫兽年龄和我差不多，思想却已经像成年人那样成熟，他总是谈起自己的未来，思考着将来可能遇到的事。好几次，我和叫兽在一起时刚好碰见父亲，然后父亲就直接请我和叫兽吃了一顿大餐，所以我感觉和叫兽待在一块儿很幸运，像他这样老是看书的人浑身充满了气质，难怪一眼就被父亲发觉，我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一样被父亲喜爱。
　　 我想他从来没爱过我，无论是在我失眠之前还是失眠以后，前者是工具，后者是蛀虫。
　　 其实滑稽哥也有机会受到父亲的欢迎，只是他像我一样经历了一般人不可能经历的事。命运对每个人其实是不公平的，只有当你把它扭转过来，你才会明白它的公平所在。
　　 我记得那个宁静的夜晚，我和滑稽哥坐在KFC的餐桌前探讨人生，一起总结着失败的过去。我的过去正如你们所知的那样，因为精神疾病使我跌落低谷，而滑稽哥，因为心理疾病使得他一蹶不振。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无一不是被这个僵硬的社会所害，因为我们看不透人心，却抱着一颗想要看清它们的态度，导致我们遍体鳞伤，永远得不到真诚。
　　 “你瞧他们是那样虚伪，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一旦我稍微表现自己，无数人的目光就想要撕裂我一样，把我挤得无法呼吸。”我说道。
　　 “是啊，他们那些懦夫，永远只会在背地里说你的坏话，从来不敢正面交锋，找帮手算什么本事，依靠那些大人的不要脸的东西！”滑稽哥醉了，他气愤地拍着桌面。
　　 他给我讲述了他美好的童年，其实算时间的话，他和叫兽是最先认识的，那时候他们俩总是在学校周围的小卖部玩起捉迷藏，用鲜艳的红领巾捂住双眼，看谁能捉到谁。他们总是习惯性地花五角钱的买奖票，就是那种一撕根据图案兑换奖励的奖票，有时候能中一元两元，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谢谢惠顾罢了。
　　 那时候的滑稽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他总是能够自己创造出很多种东西，比如一个孩子游戏，他能够开发出多种不同的玩法，所以和他在一起做游戏总能有数不尽的乐趣。
　　 他的学习成绩异常的好，在小学初中都是全校前几名，然而最令人无语的是他平时根本不怎么用功，总是在和我们一起玩，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了。
　　 绿树丛荫下，你总是能够清晰地看见一名男孩的身影，他的身姿是那样矫捷，像风儿一样穿梭在操场之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笑，每次笑都能带动大家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就有名女生也笑了。她喜欢上了滑稽哥，滑稽哥也喜欢上了她，他俩在初中不离不弃，一起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然而这一切只是梦幻，总有破灭的一天。
　　 学校禁止早恋，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优等生。
　　 有人举报滑稽哥谈朋友，事实上他和那个女生根本没有建立男女朋友关系，只是互有好感，来往比较密切罢了。
　　 然后女方家长就来了，她毫不客气地从自己孩子抽屉里翻出一堆情书，问：“谁写的？”
　　 女孩害怕地低下了头。
　　 “我问你呢！谁写给你的？”家长猛地拍了一下桌面，吓得全班都不敢说话。
　　 女孩的身体瑟瑟发抖，迫于压力，她把手伸了出来，指向一个角落。
　　 而那个角落坐着的不是别人，就是滑稽哥，当女方家长走到滑稽哥面前，质问他谩骂他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在笑，老师早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候，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害怕啊，惶恐啊，无论他如何地后退，面前的人就是不给他余地。
　　 他感觉全世界抛弃了他，包括他那前来学校的没用的父母，只会一味地道歉，也不问问究竟。
　　 当滑稽哥想要辩解什么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所有人都对他冷眼相待，把他看做失败的例子，他想和那个女生好好聊聊，可是人家根本没再理会他，转而和另一名男生打情骂俏。
　　 滑稽哥突然认清了什么，他笑了。
　　 对不起，世界，我憎恶不了你，我是个开朗的人，不能因为你而失去微笑，所以，我只好离开了。
　　 那一年初三，滑稽哥辍学了，没有了世间的纷扰，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沉迷于虚拟世界。
　　 与此同时，我刚刚经历了中考的失利，明白了失去的滋味，于是命运的红线将我们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牵在一起。
　　 “呐，你有过梦想吗？”我问滑稽哥。
　　 滑稽哥看了看白炽灯，笑道：“有，我想成为一盏灯，当一名心理咨询师，为大家打开心扉。”
　　 “哇塞，这么崇高的理想，我还以为你想当喜剧演员呢！”
　　 正当我跟他开玩笑的时候，突然间，我瞟见了滑稽哥脸上清澈的泪水，像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地落在冰淇淋当中。
　　 我怔住了，从来没有哭泣过的滑稽哥在与我谈到他失败的过去后大哭了一场，总结一下他到底如何失败：鼻子动过手术、扁桃体动过手术、肛门动过手术、四肢动过手术，大脑动过手术……
　　 还有，心理的创伤永远无法手术。
　　 叫兽说他认识滑稽哥的时候我毛都没长齐，那时候他们常常在一起玩“一二三木头人”，特别是学校门口的那条河没有枯竭之前，孩子们总是在周围追逐打闹。但是叫兽从来不做那个活跃的人，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看书。我常常找他借书，虽然很多书我都看不懂，但是为了配上这名知识分子，我还是装作看懂了很多东西。
　　 叫兽在生活上不是一个很能自理的人，总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各种麻烦事，因为他的内向，很多人都不方便与他接触，都说他是一个话少的人，我倒不这么觉得，因为和我在一起他总是有说不完的长篇大论，我总是跟着应和，搞得自己也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叫兽的兴趣爱好注定他将成为一名文科生，那一年他考上了一所较好的大学，我和滑稽哥一起祝贺他，在他的酒宴上大吃大喝。虽说基本上都是陪高中同学，但是事后他专门给我和滑稽哥安排了余兴节目，我们一起坐在烧烤店里聊天，一边嚼着手中的羊肉串一边畅谈未来的出路。
　　 滑稽哥说他可能直接出去打工，而我正陷入休学的迷茫之中，叫兽对我们说，大学是个好地方，那里一定能够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归宿，开阔眼界，认识更多的人。那时我信了，拼着命地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滑稽哥没信，他倦了，只想抓住眼前的东西。
　　 上大学以后，叫兽依旧像往常那样没事发发牢骚，在朋友圈和QQ空间发各种格言警句，整得他像名人似的，对于我们这种习以为常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没事找滑稽哥帮忙，刚刚还上的钱又借了一笔，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在花钱。我听他说花呗是个好东西，买电脑手机什么的可以用它分期付款，付完了之后再贷，贷完再还，永无止境。花呗的热潮还没散，叫兽用上了白条，他说白条是个好东西，可以在京东上买各种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吧，在我看来这里面没一个好东西，如果叫兽不改掉他闷骚的实质，他永远不是个东西。一般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家伙总是发春，一看见漂亮的女孩就心动。他对我和滑稽哥说，看！那个女孩！小清新咹！
　　 我们的视线瞬间转过去，不得不说一句，是挺美的。
　　 然后第二天叫兽就换了另一名女孩，他大叫，看！小萝莉咹！
　　 只见他偷偷给人家拍了一张照，重点还在那黑色丝袜上，我和滑稽哥看了之后不禁唏嘘一声，翻看他的收藏，尽是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我还能说他是知识分子吗？
　　 然而叫兽说他就是一名知识分子，在将来，他想当一名大学教师，站在那讲台上给一大群学生讲课，让他们尊称自己为“教授”，呵呵，刚好押韵呢。
　　 于是叫兽开始了他的创业梦，作为一个文人，他跟着一个叫小鹿的家伙开始创办微信公众号。我从没见叫兽把全部精力放在一件事上，这一次他不仅投了钱，自己还负责一个栏目，可以说呕心沥血，肝肠寸断。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那个栏目果真盘活了，于是他又有了吹牛逼的资本，他一吹牛逼，我和滑稽哥只能假装拍手叫好。
　　 “厉害。”
　　 “哇塞，主编耶。”
　　 其实我们都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但是如果他现在所做的事就是他追求的东西话，我们就应该给予他恰当的赞美。人本身是虚荣的动物，谁都无法逃避这一本性，一个善意的赞美往往能够给人莫大的鼓励，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当叫兽得到他的第一桶金的时候，他会开心地请我们吃饭。对于他这样一个抠门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
　　 我不知道我们仨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只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我们的相聚次数越来越少。以致于最后我们只有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待在一块儿，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网吧打游戏了，自从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以后，自从我们对那款名为DOTA的游戏的热忱慢慢减淡以后，一切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叫兽是在烟雨朦胧的早晨，在火车站最早的一班车发动之前，我和滑稽哥站在台前同他告别。我问他，四川不好吗？本来离家乡已经很远了，为啥还要去北京？他说，四川很好，但是那里有熟悉的人和不想要捡起来的事；家乡也很好，但是狭小的天空容不下雄鹰展翅飞翔。当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败以后，内心也会逐渐麻木，把一切都看淡，这世俗的纷纷扰扰也就不是一回事了，叫兽说他想要体验一回真正的北漂，背起自己的梦想，寻找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是啊，他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谁也留不住他，我也好，滑稽哥也好，这淅淅沥沥的小雨点也罢，都只是这名浪人前进的陪衬。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叫兽，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团队，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自己想做的事赴汤蹈火，那该是一种何等的充实和幸福啊！
　　 雨下得愈来愈大，天空泛起黄光，乌云之中开始发出躁响，随着一声惊雷，闪电迸射而出，“哒哒”的雨点声便瞬间盖满了整个火车站——叫兽望着天顶，仿佛在笑。
　　 动车渐渐驶来，他的身影立即淹没在人群当中。对着窗户，我看见了他似喜非喜的表情，头上依旧带着那副古朴的眼镜，脸上毫无光彩。我感觉那只手异常的孤独，形单影只地拎着个皮夹包，余下一对瘦弱的小腿在寒冷中发颤。
　　 我们刚想对着那边招手，但是又不禁收了回来。
　　 我瞬间失去了告别的力气。
　　 当我和滑稽哥回想起这一片段的时候，他总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送给叫兽一个纪念品，人这东西啊，要是在他乡漂泊无依的时候能有个家乡的象征物做陪伴，想必在客居的时候都会感到一丝温暖吧。
　　 “那臭小子欠我的一百块钱还没还呢！”滑稽哥已是醉醺醺的模样，他不住地敲击桌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吐出来。
　　 “想当初，要不是我建议他去北京，他这臭小子也不会走那么远！”滑稽哥是真醉了。
　　 “我说北京是个好地方啊，那里有我们这种乡下人永远无法想象的光景，真是的，早知道这鬼东西去了再也不回来，我就建议他去上海了，上海那个鬼地方房价高的离谱，你信不信他到那儿连住都地方住，还不回来陪兄弟们喝酒？”
　　 “妈的，这年头知识分子有活路吗？北京科学院都赚不上几个臭钱，老子真怀疑那家伙将来娶不娶得着媳妇呢！”
　　 滑稽哥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一瓶白酒往肚子里灌，结果刚咽下去就全吐了。
　　 “少喝点。”我连忙扶起他，带他回房间休息。
　　 “没事，我没醉！”他推开我，指着自己说，“我！你看看我！别看我没读书！老子现在可是监狱长！别看管一个小小的监狱，什么破事我没见过，杀人的放火的，强奸的抢劫的，老子连死刑的囚犯都谈过话！”
　　 “是是是，你最厉害。”
　　 “小城市怎么了，小城市不就没大城市富裕吗？该杀人的还不是杀人，该放火的还不是放火？人类这臭皮囊，到哪儿都一样，你到了大城市，哪里都少不了勾心斗角。我他妈真搞不懂，人为什么就是喜欢比来比去，眼前的东西明明就够了，明明……”
　　 说着说着，滑稽哥的泪水就盖住了酒精的味道，他哽咽地对我说，像是在哭诉。
　　 “什么叫一无所有，那他妈叫一无所有吗？”
　　 “他！不是还有我们吗？明明有我们的！明明！”
　　 我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泛红。明明有这么一群最好的人，在最好的年华陪伴着那最不靠谱的小伙子，一起做最不可思议的事，说最牛皮的大话，说过最美的誓言，永远不分离。
　　 只是这最后的最后什么也不剩下了，事业也罢，人也罢。
　　 叫兽留给我和滑稽哥的是一种对自我无能的愧疚，愧疚当初自己没有资格挽留住他，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勇气说。
　　 而我们留给叫兽的是名为“回忆”的累赘，将来某一天，当他打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他会听到一个消息：滑稽哥走了，我孤独地留了下来。作为这个悲剧最后的守护者，我期盼着有一天我们在梦中相聚。
　　 梦里，我们还是那个天真少年，在阳光下奔跑，在风中起舞。
　　 滑稽哥在后面推着我前进，叫兽在前方拉我前行。我们仨永远是那样的三个，我在中间，而他们——
　　 推并拉着那青葱岁月，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