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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葬礼(散文)


作者:干亚群 童生,932.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36发表时间:2018-06-29 15:48:42

【流年】葬礼(散文)
   外婆越来越弱,由于连同骨盆摔伤,她无法躺下来,只能坐在床上,要睡了把头搁在膝盖上,或者在背后塞上一床或两床被子。牙齿也掉光了,只能吃软的东西。外婆到了晚年似乎特别喜欢钱,把我们给她的钱时不时地拿出来一下,折叠好塞入她自己认为藏钱最好的地方。也就这么些小钱,外婆想到的是将来给舅舅,还一再叮嘱我以后过年过节不能忘了舅舅。
   赤脚医生找来时,表妹表妹夫他们也回来了。我跟他们商量,表妹说,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说要到医院去的,那我们去,万一死在医院里我们就管不着。表妹是舅舅唯一的女儿,因独生女深受外婆的宠爱,一直跟外婆睡,给她梳头梳到她出嫁为止。外婆对这个孙女的爱远远胜过所有的外孙及外孙女。我曾经有一个比喻,小时候分压岁钱,如果我们得到一块钱,阿蓉得一块五。对此,舅妈非常赞同。
   赤脚医生给外婆输了两袋葡萄糖液,里面加了些常规的药。他进来的时候,舅舅恶声恶气地说,打什么盐水。赤脚医生也没回应,进屋的时候边用砂轮开针剂,边说,怎么有这样的儿子,打一瓶盐水能活成千年雕了?
   外婆第二次摔倒在地上时,自己对能不能再次起来的期待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但看到我时,还会把两只腿挪给我看,说是这只腿能动,有时自己也在伸几下,锻炼一下,万一能下床呢。又指着另一只腿说,这只不会动,这一截像死了一样,有时候敲敲它,防止它困(睡)着了。外婆不止一次地努力着,试图从床上起来。外婆曾很绝望地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现在她成了讨债的人。自从她把自己定位在讨债人的角色,外婆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怎么还不死。时间长了,大家都对她的话有些嫌弃之情,只要外婆一说那句话,马上有人附和她总会死的。
   给外婆输好液,母亲她们催我离开,说是明天还要上班。舅舅他们早已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子准备吃晚饭。我随便扒拉了几口,匆匆离开。第二天晚上,我又开车到外婆家。外婆还是老样子。大妈妈说,昨晚喊了一晚,听得人心都拎了出来。小姨摸摸外婆身上的肌肉,说,这次嬷姆肯定不行,大肉都倒下来了。母亲过来说,肚里仙算过如果能过上生日,则会逃得出,否则就这几天。我没好气地说,就你喜欢算死。母亲白了我一眼,然后出去。
   我又把赤脚医生叫来,然后嘱咐他要么在盐水里加点安定。赤脚医生于是加了些安定。大约是安定的作用,半小时后外婆的呻吟声轻了,呼吸也平稳了。我心里一阵激动,跟小姨一起扶外婆往后稍微躺一下。外婆“嗯”了一下,在我们的帮助下往后一靠,结果原本两只脚不能伸直的,这次伸得顺顺当当。
  
   四
   院子里开始放炮仗,足足有十八响。最后一声炮仗从院子里夺路而奔后,四周一片死寂。表兄悠笃笃地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后,朝里喊了一句:里面扼(叫)几声。话音刚落,母亲她们哭声大作,你一声嬷姆,我一声嬷姆,从不同方向装进每一个听到的人的耳朵。
   像是被人掐算过一样,五分钟后哭声戛然而止。
   我坐到小姨身边。
   我进门的时候,小姨悄悄告诉我,舅舅跟舅妈不待见姨父,“上篮担”挑进来的时候,也没人接一把。别人都有一包香烟,就是不给姨父一包。“亏待我,我没意见,但我男人毕竟是王姓外人,这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小姨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在我面前啪嗒啪嗒摔下来。
   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默默地看着外婆。外婆没有把目光迎向我,她静静地躺在板上,对小姨与舅舅的间隙,看起来像是装聋作哑。
   外婆是第五个晚上的十点四十分时走的。走的时候她的儿女全在身边。他们似乎都有感应,一个都没有离开。农村有送终的说法,一个老人如果走的时候儿女齐全,那老人投胎的日子会提前。
   外婆自被我加了些安定后一直沉睡着。后来我哥埋怨我给外婆加的安定量太多,不应该是5毫克,2毫克够了。我想争辩,可张了张嘴巴,没出声。或许是我哥的责备,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觉得自己间接害死了外婆。我哥责怪我的时候,舅舅他们都在。从他们沉默的表情上,似乎没有想怪我的意思。
   听母亲说,外婆走后脑门一直是温热的。据佛教所说,一个人临终后脑门温热,说明此人的功德无量。我摸着外婆冰冷的手,想起小时候家里拮据,外婆常常不顾不管地从家里取东西过来,有时舅妈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外婆不依不饶,理直气壮地接济我们。三表哥从小没有了母亲,外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背到家里,他学手艺的钱,也是外婆一角一角攒下来的。二表哥他们的棉衣棉裤,是外婆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隔壁邻舍有困难,外婆热心地给予帮助,至于前来要饭的,外婆也是慷慨救济。外婆跟我说,哪怕是要饭的,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福分,不要辱骂他们。
   十一点刚过,一位忏师给外婆“汰宁”(洗澡)。他也是诵经。他的调子充满了哭意。大妈妈忍不住说了,怎么有介难听的调子,哭哩哩的。此刻,另几位忏师去宵夜,他们的坚守得到兑现,他们喝上了酒。一些远亲也早已回家。外婆的几个儿女及外甥、外甥女们聚在一块儿给外婆守灵。大家在灯光下,悄声说着一些话,话的主题自然是外婆,言下之意,外婆是有福气的人,高寿,而且也没受多大的罪。小姨似乎有些不服气,言词中对舅舅舅妈的指责非常直接。母亲因小姨有一年没来照顾外婆,故意绕着弯子表扬舅舅。几个表兄刚才还夸外婆福气好,但一说到舅舅舅妈都不吱声了。
   哭哩哩的忏师诵经完毕后,一位请来的师傅开始给外婆穿衣。大妈妈把一叠衣服递了过来,几套玄色的纺绸衫。这是她生前自己准备的,已经藏了近三十年。外婆早早给自己筹备好一切事项,希望去另一个世界时不慌不忙,带上足够多的纸钱去面会早她而去的亲人和好友。每年到了晒霉时节,别人晒的是衣服、被褥,而外婆晒的是她的寿衣与寿鞋,还有一盏盏纸灯笼,看得我们心生惧意,不敢靠近。外婆却一脸的平静,翻翻晒晒,掸掸拍拍,这似乎成为她余生的一部分内容。
   我一直害怕那些衣服与鞋子突然从箱子底下取出来,所以,平时对外婆的箱子充满敌意,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外婆就这样每年晒一次,一直晒到她卧床为止。母亲她们不知是忌讳,还是什么,谁也没有替外婆晒过它们。
   外婆把自己念的佛经分成了几部分,有四人佛,有八人佛,她让表妹用毛笔字写在上面,然后叮嘱表妹哪些在她死后烧,哪些是周年时烧,哪些又是百年时用。八十岁过后,外婆会每年叮嘱一次,而且每次都不会出错,思维特别清晰。我总觉得外婆叮嘱一次,就好像死过一回。我每次都听得起鸡皮疙瘩。外婆不以为然,像谈论一日三餐似的谈论她的死亡。
   外婆自己准备的寿衣寿鞋,在别人的帮助下今晚一一穿戴好,还用两条绳子绑住了手与脚。
   村里有人生小孩,我跟着外婆跑过去看毛头,他或她躺在襁褓里像个小老头,好奇他或她为什么长得那么丑,而且还要绑住手脚。毛头酣睡着,突然咧嘴一笑,似乎做了一个美梦。毛头的笑传染给我们,我也咧嘴而笑。旁边的人却噘着嘴,向毛头白了一个眼。我不解。外婆说,那是毛头的前世在哄他。毛头酣睡中突然放声啼哭,哭得莫名其妙。外婆又给我启蒙,哭是小孩跟前世的脱离,把哭声还给前世的亲人。原来哭哭笑笑的人生是这么来的。
   我问外婆,出生的小孩为什么这么丑?外婆说,因为他们是老人投胎来的。我问,那为什么月子里要绑他们的手脚?外婆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老人入殓时手脚也要绑的?
   外婆入殓时有一道仪式,至亲都必须围绕着外婆跪成一圈。那位穿衣师傅手拿畚斗,问下面的人有没有黄金,舅妈赶紧应有。师傅又问是五斗吗?表妹接过去,说,是。黄金过后是白银、珍珠、玛瑙……无一例外,全被舅舅舅妈与表妹们“装入”口袋。
   当把外婆脸上的白布揭开后,大家发现外婆的嘴巴张得很大。这下大家都慌了。一个个都帮外婆合拢嘴巴,但都无济于事。母亲说,外婆走的时候口眼闭得特别好,这怎么突然张开了呢。因入殓的时辰到了,师傅催母亲她们不要再努力了,赶紧入殓。
   事后,大家都在猜测外婆怎么会突然张大嘴巴,似乎外婆心有牵挂,或者有什么事让外婆无法放下心来。大家的猜测,我没有参与。我曾经以为外婆或许是牙齿没有了的缘故,后来这个猜测被推翻。我又一想,或许外婆对儿女们的表现放不下心来,尤其是小姨跟舅舅的交恶,成了她最后几年的一个心病。
   后半夜,忏师们离去,众亲回家,几个表兄妹让自己的父母回家,自己留下来。而母亲她们在第二天用不用忏师送葬的问题上起了冲突。这次给外婆做道场的是五个女儿,舅舅管饭。尽管外婆的二女儿与三女儿不在了,她们的儿子坚持要替自己的母亲尽份孝,也出一份钱。母亲是出大头,包括第一个晚上的老太太念佛,给忏师的红包等都是母亲出的。母亲觉得这几个忏师不太好,舅妈认为外婆这么大的年纪了,也是白喜事,应该隆重些。我跟我哥把母亲拉到一边,让母亲从了舅妈的意思,钱我们两个出。母亲这才应承下来。
   从坟墓回来,家里马上做了羹饭。外婆生前坐的藤椅摆在屋中间,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王门符氏”,这代表着外婆。外婆七十岁时画的遗像被挂到了墙上,与外公终于并排了一起。
   屋外响起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舅妈吹灭了蜡烛。舅舅顺势把墙上的“王门符氏”扔进了旧铁锅里,连同纸币一起瘫软在锅里。
   我记得,外婆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群,我以后会来的。我不知道外婆说这话时是否意识到自己将要离世。我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外婆把我们众表姐妹表兄弟叫到了一起,大家围着桌子,外婆给我们端来了一碗碗饭菜,她身穿湖蓝色的对襟衫,面容干干净净,但腿还是有些瘸。外婆招呼我们坐下,而自己却突然开门走了出去。我们一直坐在桌前等外婆,左等右等不来,我开门出去。隔壁有人生了一个孩子,而外婆无影无踪。
   我醒来时,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初生婴儿啼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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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书写的,是外婆的《葬礼》。葬礼是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流程。在流程中忙碌的每一个人,会和外婆有着不同的关系。外婆生前喜欢看,听。她甚至为自己准备了寿衣和鞋子。她想要在离开的时候,有一份想要的从容和热闹。作者在书写葬礼举办过程时,将外婆的一生,在作者的回忆中,在亲友的叙述中、抱怨中片段式呈现。质朴的文字,用一份冷静沉淀了作者的情感。情感中的疼痛就如那忏师演奏的哀乐,念的祭文,就如外婆生前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就如成为葬礼主角被前所未有的重视。作者在收尾处写到婴儿的啼哭,这是结束,亦是一种开始:对于外婆的想念。此篇文章,作者书写外婆的葬礼,有一种让人不由肃然起敬的仪式感。组成葬礼仪式的细节,让人读懂人生的酸甜苦辣。文字的余味,是祈愿珍惜!【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702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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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06-29 15:51:49
  前几天,我同学的父亲去世,我在那边帮忙好几天。今日看到您的文章,想到过往的经历,我发现,其实,在一个人离开后的这场葬礼上,人性最直白地呈现。
   通过您的文章,仿佛看到外婆那不容易的一生,亦看到您对外婆的恋恋不舍。
   在此,唯有祈愿外婆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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