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西口五韵(小说)
赵玉一下子栽过去,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喇叭着说,我取点钱,你拿着,回去吧。赵玉爬起来,缓了缓,你也不是我爸,我要你的钱干啥?她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那张广告从喇叭赵的咯吱窝里抽出来,一使劲,撕了。
这一下,村子里炸开了,都说喇叭赵发财了。都说喇叭赵不要他媳妇了。他媳妇说,他这样不声不吭就想算了?门都没有!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这么多年我一直苦巴苦业惦记他,守着他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媳妇亲自进城去找他,城就那么大,寻了两天就寻着了,喇叭赵说,知道你会来,所以我没走。他媳妇问他,不打算过了?他说,这不过得好好的吗?他媳妇说,是你过得好好的,我呢?他看看她,说,你不好吗?他媳妇一见他那眼神,突然泄气了,说,离吧。他说,咱俩还用离婚吗?连个结婚证都没领过。他媳妇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半天,说,赵先生,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这么说的对吗?
喇叭赵不说话了,很卖力地笑了笑,端着喇叭吹两下,没调子。吹了又吹,停下来,闷着头说,钱,我要着也没用。也不想再找女人,钱就没用。他媳妇问他,那你啥意思?他说,踏实,就是心里踏实,越多越踏实。他媳妇说,我还以为,我有你,你有我,就会踏实呢。说到这,她也笑笑,又摇摇头,叹着气说,都不年轻了,心都透亮崩儿似的。有时候一句话就把一个人的心给魇住了,这一魇就把好日子魇没了。
喇叭赵领着他媳妇去炸酱面馆吃面条,时间不早不晚,面条馆里没人,他说,听啥?我给你吹?他媳妇说,吹一个我没听过的吧。
面条上来了,他媳妇用筷子搅着面条,他坐在对面吹喇叭,吹的是《篱笆墙的影子》,他媳妇听过这首歌,却从来不知道这歌可以用喇叭吹出来,用喇叭吹出来的调子,像挖她心的小铲子,一音一频挖下来,挖出汩汩的血来。喇叭赵狠命吹,他媳妇就狠命吃面条,自己那碗吃没了,他的曲子还没吹到头,就又把他面前摆着那碗也拉过来,低着头不停往嘴里扒拉。这碗还没吃完,他的曲子到头了,他看着她边吃边往碗里砸眼泪,说,吃完就回去吧。她媳妇把筷子放下,用袖口抹着眼睛,说,都有老的那天,动弹不动了,还得有个伴儿。你也跟我回吧。
喇叭赵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来,说,赵玉要是婚订妥了,嫁妆我出。跟我姓一回赵,不能白姓。他媳妇听了,冷笑说,我们娘俩看错你了赵先生,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姓你的赵,我玉就是光屁股嫁,也用不着你的嫁妆。她先一步出了门,呸了喇叭赵一口,说,守着你的钱好好过吧!
他媳妇走了,他又坐回去,重新要了一碗面条,慢吞吞吃着,吃一会儿,偷着抹一下眼角。他想他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竟然无家可归样的。回到出租屋躺了一夜,脑子里斑斑杂杂全是梦,梦的都是赵玉小时候,骑他的脖颈,爬他的后背,两个人嘻嘻闹闹的,跟活回去了一样。第二天,病得下不了床,就在床上挺着,手来回摩挲着喇叭,瞪着屋顶,眼里都是虚空,脑子里嗡嗡响着喇叭声,是一曲《抬花轿》。年轻那会儿,最想做的事就是在自己娶媳妇那天,跟在新媳妇的轿子旁,一路吹《抬花轿》。可真到了娶媳妇那天,不但《抬花轿》没吹成,连喇叭也没吹成,因为他娶的是新寡,又是老相识的妻子,就只能那么简简单单领回家,买了两床新被褥,日子就过开了。
过着过着,就过成现在的样子了。他哭了,他自己不知道。
赵玉从订婚到结婚,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他一直病着,可到了赵玉结婚那天,他还是背着喇叭从城里回来了,迎娶赵玉的车子一到,他就站在大门口和着鞭炮声吹起了《抬花轿》。一个曲子吹了五六遍,等到婚车走了,他累得靠在大门口一口一口倒气,乡亲们把他抬进屋子,问他咋样了?他只会说,喇叭!喇叭!有人把喇叭递给他,他握在胸前,踏实了很多。
赵玉七天回门时,他神志已经清楚了。赵玉说,你回来了,这房子就还归你住,反正以前也是你的。他说,这是啥意思?赵玉说,我妈我接走。他没吱声,只是点点头,点过头才说,也好!也好!
他媳妇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说走就走了。他送她们到大门口,他媳妇回头看看他,说,回去吧。你现在不愁日子过。他还跟在后面送,他媳妇说,多吃点药。不愁日子过,也得有个好身体。
他一直跟在她们后面走到了汽车经常停在的路口,看着她们上了车,又等到汽车走得没了影儿,才慢慢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脚步是沉的。越走越沉,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腿却抬也抬不起来,他就在路旁坐下,朝家的方向望着,两间房子,明晃晃的窗,从里面映出个人影,出出进进的,正是他自己。
六子地位的卑微角色的关键;香兰姐妹命运的坎坷让人心疼;秀珍对丈夫的一往情深令人唏嘘……五个章节,五种情怀。故事之间虽然情节各个不尽相同,但内在的主线却都是讲述着从底层小人物真实的悲欢离合,几个故事共同构成了一个乡村的陈年过往,人性的温暖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