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行！没等主任说完，小兰哥就急切地表态说，我同意！我爹妈也一定能同意！
　　 你能作得了主吗？
　　 能能！我爹妈一准会同意的！小兰哥拍着胸脯。
　　 你还是回家跟你爹妈商量商量。尽快给我个准信。晚了，黄瓜菜可就凉了。
　　 行行行！我马上回家，回头就给你回信。
　　
　　 三
　　 我的单身宿舍，在小学校草屋的尽东头，也兼作办公室，学生们可以随便进进出出，晚上睡觉，也时常不插门。 这天夜半，我出外小解回来，刚爬上小火炕，就听见有人急急地敲门：谁呀？
　　 老师，是我，依小兰……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又问：有事吗？依小兰？
　　 老师，我能进去吗？似乎在低声地啜泣。
　　 那，你进来吧。我也赶紧从炕上坐起来。
　　 却怎么也没想到，依小兰一进门，就噗嗵一下跪到了我面前：老师，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两行泪水扑簌簌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起来！起来！有话好好说。我赶紧下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到炕沿上。
　　 老师，你救救我！救救我吧！我们家为叫我哥参上军，非叫我嫁给公社那个姓冯的革委主任。那个人原先是个好吃懒作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专门玩弄女孩子，自打他参加了毛泽东红色造反团，当上了司令，又夺了公社的权，成了革委会主任，就更横行霸道了。她媳妇因为知道他叫好几个女孩打了胎，和他大吵了一架，不二天就因为吃毒磨菇死了，明眼人都知道是咋回事儿。 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缺德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可我爹妈为了叫 我哥能参上军，就答应了他。明天一早就来接人。这不是叫我往火坑里跳吗？
　　 老师，你救救我吧！我没有活路了呀！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愿意作牛作马，跟随你一辈子，侍候你一辈子……老师，你就要了我吧。我没有活路了呀！
　　 依小兰悲悲切切地哭述着，一头扎进我怀里，不断流流淌下来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也打碎了我的心，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老师，你就要了我吧。我没活路了呀！今天晚上我就全给你。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去登记，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不认也得认。我身子破了，那个主任也就不稀要我了。老师，我爱你，你一来，我就喜欢上了你，我愿意一辈子给你作牛作马……
　　 我的心被哭碎了，悲凉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泉涌而下，心想，这也许是上天的意志，叫我跟这个女孩走到一起，跟这个不顾一切投入我怀抱的女孩，成为一对。我禁不住把浑身颤栗个不停泪人般的依小兰，紧紧紧紧地揽进了怀里……
　　 可是，天刚蒙蒙亮，我俩正要起床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房门却被咣哴一声踢开，大队治保主任带着两民兵，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警服的警察，两个民兵不由分说，一人抓住我一支胳膊，把我从炕上拽下来，警察把一支手铐卡一声铐住我的双手，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几个人推推搡搡就把我推进停在门口的一辆吉普车里。
　　 吉普车开出很远了，我还能听见追着吉普车狂跑的依小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完全不听我申述，公社一个革委副主任，就向我宣布：经公社革委会调查研究决定，你犯了强奸妇女罪，不日将移送公安机关，依法严惩。至少要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宣布完之后，我便被关进一间小黑屋，再无人问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意味着我只能老老实实被关进铁窗，再不见天日。而此时，我最最惦记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依小兰， 一个柔弱的女孩子，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恶势力，她的哭喊抗争挣扎，几乎等于零。他们会把她怎么样？我却不能出头去保护她， 她已经和我有了那种关系，也算是我的妻子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欺凌，无能为力，无所作为。我的心万箭穿心一般疼痛，我拼命用双拳捶打小黑屋的铁窗，声斯力竭地喊叫着，从清晨到黄昏，从日落到天明……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理睬我。
　　
　　 四
　　 公社革委主任，对供销社主任大发雷霆：你这个媒人是怎么当的？连个大活人你都看不住！你还能干啥？那个破了身的女人，我还能要吗？你把我当捡破滥的了！你他妈个B的！连个丫头片子，你都弄不住，你纯粹是个白吃饱！
　　 主任，都怪我！都怪我！供销社主任，鸡叨米似的连连点着头，连声检讨，那，主任，你看那丫头，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主任瞪起了牛眼珠子吼道，不能轻饶了那个王八蛋！也不能便宜了那个臭丫头！我老舅老婆死了二年多了，也想找个年轻女人，你去跟那丫头说，我老舅是公社卫生院的会计，虽然一条腿有点瘸，也是国家干部，吃供应粮的，她嫁过去也不吃亏。她要是嫁给我老舅，跟我也算是实在亲戚了，她哥参军的事，我也还管，那个弄了她的黑狗崽子，我也可以从轻发落，还叫他回去教学。她要是不答应，你告诉她，我能叫那个黑狗崽子，在小黑屋里，在巴篱子里，关一辈子，永远也别想出来！
　　 领了圣旨的供销社主任，先是到依小兰家，把公社主任的话，原原本本跟她的爹妈传达了一遍，两个老人正为姑娘惹下大祸，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听了供销社主任的传话，特别是说只要丫头同意嫁给老会计，儿子参军的事，主任还照样给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喜出往外，连连点头说同意同意，能嫁给个公家人，也是个福。年纪大点，腿瘸一点，能算个啥？二老和哥哥，都表示一百个同意。最后就看依小兰的态度了。
　　 依小兰却只是一个劲地哭，一句话不说。供销社主任有点不耐烦了：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以后有你哭不上流的时候。你要是不答应这个亲事，不光你哥参不上军，姓张那小子，就得被送进巴篱子，最少也得判二十年，一辈子得蹲在小黑屋里，一直蹲到死。你要是真希罕他，就不该把他往火坑里推。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一命。你哭吧。等你哭够了，心思明白了，再来找我。
　　 供销社主任抬腿转身走了。
　　 听见房门咣当一声响，一直哭呆哭傻了的依小兰，才恍然明白过来，她深爱的那个人，她已经以身相许的那个人，就将被关进监狱，终生被关在小黑屋里……
　　 不不不！不——！
　　 依小兰惊天动地地尖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
　　 我答应！我同意！别害我老师！别害我老师！只要你们不害他。我什么都答应……
　　
　　 五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依小兰。打倒四人帮的第二年，我得到平反，回到省城安排 了工作，到一所中学任教，一放暑假，我一天也等不了，先坐火车又换汽车，马不停蹄地赶回到山河村，去找依小兰， 这以前我往山河村山河乡写子好多封信，都没有回音。这时我才知道，依小兰的父母已经过世，哥哥自参军后就再没回来过，到乡卫生院去找老会计，院长告诉我说，老会计怕受被刑拘的革委主任牵连，带着全家回山东老家了。老会计的老家在山东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我也就无法再寻找了。自此，我就再未能找到依小兰，也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和消息。
　　 二十年后，派出所所长的 一个电话，才叫我知道依小兰就在省城，还因为卖淫被派出所抓获过四次，而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也不能相信，他们抓获的那个所谓失足女，就是依小兰。可是，所长说那个早已死了丈夫的女人，是带着一个病孩子的单亲妈妈，他们从她出租屋里搜出一个压在枕头底下的小皮夹子，里面夹着的，的的确确是我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所长说他不会认错，那个叫依小兰的女人，也承认是她老师的照片，那照片背面写着的几行小字，也很像是依小兰的口气。。
　　 一路往派出所走，心口窝里一阵翻江倒海，酸甜苦辣咸，也一骨脑儿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见了依小兰，我该怎样面对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当年她毫不顾及毅然决然地把她最宝贵少女的童贞给了我，又用牺牲自己的青春和身体，换来了我的生存和自由，在得到平反回省城前，想见她一面，在她家院门前徘徊了二个多小时，也始终未能敲开她家的院门，只得禽着满眼眶子泪水，默默地转身离去。
　　 岁月飞快地流逝，后来我结婚成了家，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又被调进大学工作，因为发表的几篇小说，被曲导看中， 我便开始当起了电影编剧，电影《风流名妓陈圆圆》，上映后好评如潮，创下票房新高，公司赚得盆盈钵满，导演和演员的薪酬，也创下了几千万的新高。曲导花一千多万，买了一幅油画，那位名星斥巨资在美国买了二处豪宅。于是，曲导就叫我着手创作另一个草根名妓杜十娘的剧本，曲导认为这种题材大有前途，能再火一把。
　　 然而，当我得知，那个一直深爱我的女人，那个实际上已经成了我的女人的女人，也沦落为娼妓（卖淫女），而且多次被派出所抓获，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脑海里一片空白，脚步已经迈进派出所大门，还浑然不知，直到我的所长学生喊了一声：张老师，那是仓库，你走错地方了。我才猛醒过来，跟着所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张老师，真是对不起！叫您白跑了一趟。依小兰乘我们没注意，从关押她的屋子后窗逃走了。也怪 我们防犯不严，后窗没钉牢，她撬开窗子跑了。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逃走多时了。也没办法追回了。她不会回出租屋，很可能是去她表姐家了，听说她把孩子寄放在表姐家，她每个月挣 够了钱，就会带孩子去医院治病，现在医药费这么贵，她只能想法多挣钱了。
　　 她表姐家在什么地方？我急切地问，在省城，还是外地？
　　 不在省城，是外县一个什么地方。所长恩忖说，我们指导员知道，他去党校学习，不叫带手机，一二天就回来，他一回来，我问清楚了，马上告诉您。看样子，她对您有很深的感情，好好劝导劝导，别再干这个了。
　　
　　 六
　　 得知了依小兰表姐家的地址，我马上停蹄地赶到榆树县榆树镇依小兰的表姐家，我说明了自己的身分，表姐说她知道我，说我没变，她一眼就认出了我，说小兰对你可崇拜了，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唉，小兰的命苦呀！那个老会计没活几年就死了，撇下孤儿寡母，孩子又得了严重的肾病，医生说要不抓紧治疗，就会转成尿毒症。为了给孩子治疗，她到处打工，一个人打好几份工，住一回院，少说也得五六千六七千，有时候得上万，她打工挣够了钱，就回来带孩子到处求医问药。这回她听说辽宁有个地方，有个祖传老中医，专治肾病，她在省城打工挣了 一些钱，就带孩子上辽宁了。说是一什药得一两千两三千块钱，那她也得豁出去呀！为 了孩子，她什么也不顾了。我那苦命的妹子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表姐，您知道小兰上辽宁哪个地方吗》我想去找她。我问依小兰表姐。
　　 她叨咕了一句，我没记住。表姐遗憾地说，说是个月期程就能回来，回来她还得去打工呀。
　　 表姐，您也知道，我曾是依小兰的老师，我想帮助她。我诚恳地对表姐说，等她回来，你叫她别走，我来接她上省城给孩子治病，我的学生家长有好几位医科大学的专家，我带孩子去找专家看。我家还有一处闲着没人住的房子，是我原单位分的，小兰娘俩可以住那里。我现在经济条件比较宽裕，孩子治病的钱，由我来付，我完全负责。她们母子的生活费，也由 我承担。叫她千万不要再去打工，您一定要说服她。 我现在写剧本，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完全负担得起。当年小兰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牺牲了自己，我也不会有今天 。您千万要说服小兰！也是给我一个报答和补尝她的机会。
　　 说着说着，我的眼眶酸了，差点溢出泪水来，我赶紧揉了揉眼睛，没有叫泪水流出来。
　　 强忍住泪水，走出表姐家的家门，站在十字路口长途汽车站的站点旁，我又禁不住回头往镇子里望去，我牢牢记住了表姐家的房子，大声在心里说：小兰，我一定会来接你们的！等着我，我一定会来的！
　　 几颗豆粒大的泪水珠，再也忍不住，噼噼啪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