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会画圆圈的吉木匠(小说)
有句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算来算去算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的莫裁缝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他自己的名字来,“莫怪,莫怪。”原来他已经在心里有了盘算,你吉木匠既然能做出初一,我莫裁缝为何又不能做出初二来呢?他又说了句“莫怪”。于是在以后的许多个岁月中,凡是吉木匠来莫裁缝家做衣服,人家也就照例地摆出一副亲兄弟明算帐的姿态来。莫裁缝毕竟是出过拜师钱的啊!一来二去的,吉木匠也总算是尝到了精明反被精明误的难咽滋味。
但莫裁缝对其他的客户,却照例一如既往地人情味十足,并且对三个跟他学裁缝的女儿也一律从严要求,他说,做手艺的不论技艺如何了得,做人永远是第一位的,顾客才是手艺人真正的衣食父母。他还把女儿轮流送城里时装店去学艺。
三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是80年代了。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许多的传统手工业产品都被新兴的轻工业产品所替代了。尤其是圆桌手艺更是走向了穷途未路。各种样式的塑料盆,塑料桶等大行其道,并且价格便宜,轻巧耐用。吉木匠空有一身绝世手艺也渐渐地被潮流所冷落了。倒是一直守正的莫裁缝家,生意依旧红火。尤其是他的女儿莫莉花继承父业后,更是无论旧式衣服,还是新式时装,都能一律做得熨熨贴贴,丝丝入扣,深受资水中下游一带顾客的青睐和爱戴。
一开始,吉木匠还真是不信这个邪,没有人排着队上门请他了,他就用斧头柄背着几样轻巧的圆桌木匠工具游走乡里,还亮开嗓门高声吆喝:“打脸盆木桶啊!”然而往日里倍受七乡三镇乡邻青睐和尊重的他,如今人们见了他却有意回避。吉木匠当然不甘就此沉默。东方不亮西方亮,他那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眨几眨便又想出了新的生财门路来。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渠道,居然与县城里的一家地下六合彩老板搭上了关系。弄了一大箱有关六合彩的资料回家研究。六合彩原本是香港的一种公共福利事业,买码其实就是地下六合彩的一种形式,49个数字里面产生一个特码,猜中了却只有40倍的赔付率。而且哪一期若猜中码的人数多了,庄家便如黄鹤一去无踪影,明眼人都知道这买卖是不公平的。所以卖码者或为妇孺,或是好吃懒做的蠢汉,或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好私利者,总之,是井底之蛙也!而从拜金拜银屋场里出生的吉祥木匠,又天生是个画圈的高手,他就正好利用卖码者的赌博心理,在白驹村和小镇唐家观搅动了一股买码的暗流。
吉木匠自己并没有直接出面,而是鼓动了几个平时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一人一辆摩托车在白驹村与小镇唐家观甚至对河鹊坪村一带,飚来驰去接生意。一时间响应者众。有猜中了码确实获得过绳头小利的,但更多的是血本无归,倾家荡产。而几个月下来,有夫妻为了买码闹离婚的,还有喝农药自杀的,为了凑本钱去偷鸡摸狗的就更多了。往日里民风淳朴的白驹村一时间变得乌烟瘴气……
于是就有人不仅白天站在村口资江畔的联珠桥上砍的剁的跳起脚跟诅咒,还有在夜里给关山坪里的土地神烧香燃纸钱,请土地爷睁开眼睛,早日把这些昧良心的家伙送进监狱里去。吉木匠的家就在联株桥右上首,当然就听得神惶心恐。
吉祥有个独生儿子在西南政法大学读研究生。其时正好为写毕业论文回乡做社会调查,见了如此状况,真是义愤填膺,又悲从中来。他通过一段时间的暗访后,得知自己的父亲不但与此事有关,并且还是组织者和策划者,就更加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根本就已经无心思再去做什么社会调查,一连数日大门也没有敢出,就在家里同父亲理论,他说:“我还有脸再用你给取的名字么?还有脸面对乡亲么?还有脸继续学业么?”一连三问,父亲哑口无言。或许吉木匠原本是不想坑害人的,更没想到后来居然为了私利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清楚地记得儿子刚出世时,还特意给儿子取了个好名字,叫吉德善。不就是有意想勉励和提醒自己及后人多积德行善么?吉木匠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悔与恨的泪水。
他一连几个晚上尽做怪梦,有次居然还梦到了以前因付不起工钱而被他胁迫以身相许过的那个女人,并且是由他自己提出,主动跪在了她的男人面前请罪认错。他说,“我吉祥就是个衣冠禽兽。”对方却宽恕他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表人材并且又手艺名声令方圆百里的乡邻称道的吉木匠病倒了,还时不时满嘴胡话,“方圆方圆,先方后圆,不知方者,圆有何用?圆就是画地为牢啊!”
原来会画圆圈的吉祥木匠早就已经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那是在中秋节的傍晚,白驹村人正准备吃晚饭了,突然就有一辆警车从联珠桥那边驶来,一路警灯闪烁,一路警笛长鸣,直接驶到了吉木匠家的禾场坪里。此时的吉木匠,居然就正襟危坐在自家木屋的堂前,也就正好是传说中风水先生所指的拜金拜银的膝盖上。吉木匠照例是一身藏青色布衣笔挺着。他是在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么?他是在暗示着一味地拜金拜银迟早会害人害已么?这是从警车里下来执行公务的两名警官也根本就没有想到的,是他儿子专程到公安局报的案,老子却恭恭敬敬地在家里候着。但接下来的事就更是让人啼笑皆非,当警察走上前去,亮出证件问道:“你是嫌疑人吉祥吗?”吉木匠就从容地站起身来,说:“是的。我姓吉,吉祥的吉;单名叫祥,吉祥的祥。”并且戴上了手铐后,还双手合一向前来看热闹的村邻们连连致歉:“得罪了!得罪了!”有人就终于发现,吉木匠那两撇浓黑的眉毛似乎变得松松散散,那一双明亮而又深邃的眼睛也似乎变得浑浑浊浊,而他儿子吉徳善却木然立在房中,隔着沾满尘埃的窗玻璃望着父亲伏法……
其实,作为西南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儿子心里是有过盘算的,父亲身上并没有直接人命案,说到底他也是社会风气堕落的受害者,况且儿子会亲自去给父亲做辩护律师,只要是真心知错能改,待父亲刑满释放后,还可以从事木刻版画呢!
那一夜,中秋的月亮从云层里钻出,依旧好圆好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