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身体里藏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小说)
“好好好,各位静一静,还有最后一件,”李班长敲了敲桌子,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了施处长给他的那一个信封说:“受期刊处施处长委托,他要我把信封里的这一首诗交给我们这里能勉强说好普通话,而且最好是又会诗朗诵的人替他朗诵一遍。”李班长微笑着把目光挨个扫了一周,大家都很紧张,生怕这艰巨而又莫名其妙的任务落到自己身上,“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敢上台面,今天呐我就让你们尽情地领略一下向主任的风采!”说着就把信封递了过去,“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向主任、向台长、再追溯下去人家还是一名优秀的播音员哩。”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全场即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感谢李总对向某的信任!”向主任果然不负重托,展开诗稿,喝了口水缓缓站起,身子微微前倾而昂首注目稿纸,并清了清嗓门,便有板有眼地朗诵起来:
空旷而又宁静的天宇中
见不着黑色的强悍的“鹰”的字母
但我说:请不要为天宇感到寂寞
真正寂寞的其实是鹰本身
乌鸦代替不了鹰
喜鹊代替不了鹰
就连能够排出“人”字的大雁
同样代替不了鹰
鹰鹰鹰
是所有飞禽中最具魅力的一种
它的美不是在羽毛和形姿
而是在骨髄中在爪子上在眸子里
风和日丽不是鹰的向往
蓝天白云不是鹰的前方
鹰的眼睛永远只瞄准着暴雨风狂
只有在硬梆梆的铅色云块的擦拭下
鹰的眼睛才愈见光芒
鹰从来就不懂得为自己选择道路
更无须考虑为自己选择道路
鹰翅翔动着,道路就延伸着
鹰只需轻轻一跃
就绝对能够超越一切固定的模式
无路之路,是鹰之坦途
诗歌朗诵完,向义天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人们沉默着,没有人对诗本身作任何评价,也没有人给朗诵者击掌。就连李想自己也沉浸在莫名的激动和向往中,脸色肃穆,头颅微仰,双目凝视,仿佛在追逐着、寻找着那一只神奇而孤独的鹰。
奇怪么?不,这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并不是一首简单的《鹰说》!几个月后,当徐同学知道了当时施处给李班长的那一首赞不绝口的、而且又特意隐去了作者姓名并要求在杂志社朗诵的诗就是李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在《星星》诗刊的作品时,颇为感慨地说:“施哲处长是一个真正理解我们李班长和懂诗的人!”
李想却什么也没说。他始终觉得心有愧意,未能给美人鱼姐姐写一首诗……
从那以后,公司的两大支柱项目都已经渐入轨道:《子虚作家》系列丛书的书号条形码己分别按小说卷、散文卷和诗歌卷正式下达;尤其是《子虚作家》地域文化与经济推动力特刊《阳光暖南山》问世后,更是获得了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李班长在会上常说的“面包会有的,”和“牛奶会有的”话已经不再是预言。
还人人都按照工资比例和进公司时间的长短,分得了第一笔可观的奖金。
向义天却在分得奖金后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要回资滨去。
“李总,我来你这里明天正好一百天了。”向义天始终坚持没有改口称李想为李班长或李同学,他一句无厘头的话丢过来说:“我明天还是回资滨去算了。”
“明天?”
“嗯。明天。”
“你的意思是?”
“先回去后再看吧。”
向义天来公司一干就是三个多月,也确实应该回家去看看了,但他说的“还是回资滨去算了”的话却令李想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此他的语意表达也同样有些模棱两可。他忽又记起自己曾跟向义天开玩笑似地说过,民营企业最大的优势就是员工随时可以炒老板鱿鱼。也就没有多言。至于向义天为什么不是九十九天也不是一百零一天,而偏偏是足足一百天说要回资滨去,当初谁也没有在意。
八
小车哧地一声停下了,曾逗问李总:“我们是先去哪啊老板?”李想仿佛从梦一般的记忆中醒过神,一看已经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整整八年的资滨县城,这才记起上车后,还没来得及将此行的目的告诉小曾,便说,“先去听桔园吧。”
“啊?去听桔园——”曾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家就在听桔园,与向义天家同栋但不同梯间。那是县委机关的旧家属楼。曾逗的父亲是政协退休干部,母亲在县剧团工作,剧团解散后,她就在沿江的边街租了间小门面经营一个茶餐厅。
曾逗想,李总不会是去向主任家吧?“要不先去我妈店里吃了中饭再去?”
李想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反正这时候也不方便找人,再说小邹为了向义天的事弄不好自己都没有心思做饭的,这时候去反而会给她添麻烦。
“我看行。”李总说,“我也正好去看看你爸爸和妈妈。”
边街是城关镇的一条老街,曾逗把车停在镇东桥头的一个拐角处,也没有闲心欣赏这座曾经风光无限的老式廊桥,俩人直接就来到了茶餐厅。曾叔也在,一见是昔日老友、儿子如今的老板,便忙拉着李想的手一个劲说稀客稀客呀!曾逗的母亲也闻迅从厨房里出来,扮演过《刘海砍樵》中胡大姐的她乐得满脸开了花。
“快请坐,快请坐,”她说着就把李总往里间的包厢里领。
“你该不是为了向义天的事过来的吧?”曾叔一开口就说中了。
“你们也知道了?”
“还有哪个不知道啊!”
听曾叔一说来龙去脉,李想就直摇头,“简直滑稽可笑,幼稚愚顽,无可药救!”李想在资滨工作时是县政协常委,和曾叔是老交情,说起话来也就很直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晓得你和向义天以前是很好的朋友。”曾叔一脸惋惜地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好歹还当过领导。要不是派出所陶所长领一位朋友来喝上午茶当笑谈讲起这事,打死我都不信向义天会有这般痴情和愚蠢。”
原来向义天在公司正好干满一百天,便是为了赴一个风尘女子的盟约。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向义天还在县文化局当副局长时,就与蓝猫歌舞厅的艾艳有了一腿,前年事发后暗地里一直还有来往。他正月十八去《子虚作家》的前一晚,俩人在小包厢里缠缠绵绵,正扒下裤子时,刚好又被派出所王警官逮了个正着。向义天一开始还总算忍住了臭脾气,硬是求爷爷拜奶奶请王警官放他一马,说自己明天就离开资滨县去省城做事了,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你以为狗还能改得了吃屎啊?”王警官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我要是改了,你就是一条吃屎的狗!”向义天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就撒泼说,“老子党藉干藉都丢了,今天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王警官是个警油子,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虽然对向义天口出狂言怀恨在心,但还是压住怒火只丢了句,“你向叫鸡要是能安稳得一百天不来惹事,我还真把个王字倒挂起。今后就是碰上了也当是看见野狗交欢!”向义天想也没想就回了两个字:“当真?”说着门一甩就出了包厢,不过在回家的途中他还是耐不住寂寞花心给艾艳发了一条“百日见”的短信息。结果这个不争气的傢伙,还是被一直怀恨在心的王警又给逮住了。
“他居然还破口大骂王警官不是个男人,讲话出尔反尔。”曾叔像讲天方夜谭似的,喝了口水笑问李总:“你猜猜看,人家王警官是怎么回答向义天的?”
“王字倒挂顺挂不也还是个王啊?真是人心被猪油给蒙上了!”
“你李总就是李总,一看就透。”曾叔感叹着说:“向义天真是个猪脑壳儿!”
推门过来上菜的曾逗正好听到父亲骂向主任这一句话,一时间满头雾水。
李总沉默着,铁青着脸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又能说什么呢?向义天居然把盟约用到一个舞女身上!更加荒唐的是,还拿这么一桩破事跟一个警察去打赌。
若是凭李想的身份和多年积累的人脉,他其实只要稍微动用一下关系,摆平这等小事是分分钟的事,但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此风不可长,就当是让他向义天再吃一堑,再买一个教训,再长一回智吧。来路还长,但愿他今后能有所自醒,有所自觉,也就算我李想没白来了资滨一趟。饭一吃完,李想从包里取出个牛皮袋交给曾叔,“我答应了小邹的,这一万块钱请帮我转交给她,你就说是曾逗替我送来的。我就不去与她见面了。反正见了也不好说什么。”说着便起身告辞。
出得门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边街巷子里,看着两面被岁月捈黑了脸孔的吊脚木楼,李想的心中不免感叹。这地方原名叫周家咀,是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和水手往来落脚过夜的地方,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又涂了红唇描了蛾眉的风尘女子,以侍候船夫水手及拉纤人为职业,据说也就是当年县警察所明里或暗里的私房钱袋子,是个繁华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如今的边街却已然老了,寂寂然老在了一边。
“我们直接回省城吧?”曾逗打开了车门。
“还想在这里听天方夜谭呐!”李总窝了一肚子浊气。
车轮滚滚,李想的思绪亦滚滚。这里毕竟是他人生真正启航的一个埠头。在这个叫城关的小镇上,他从一个热血文学青年,成长为一名文学专干,到文联主席,再又到县报任总编辑,整整八年呐!时光如流水般远逝,但时间真也是个魔术师,变出什么花样来都不足为奇。如此想来,李想对向义天的荒诞行径也便多了几分理解。“如果我是一棵会思想的树,首先是要看自己生长在什么地方,倘若不是生存环境特别恶劣,那我或许会得过且过留在原地算了。”李想突然又记起向义天说过的这一段话时,心中便不禁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惊叹号:
“向义天再要求来公司上班时,你和同学们还会友好地接纳他吗?”
“你不是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文以化人’么?又怎么能够拒人!”
此时的李想思绪纷乱如麻,刚想要合上眼小寐一会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飘了过来,“我有一种感觉,在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那个声音近而远,又补充说,“这一句话,是一个叫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外国人说的。”
“是美人鱼姐姐!”李想几乎喊出声来,于是,他的思绪也便随之飘远……
2、看小说题目《身体里臧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好像是心理学小说,其实小说很接地气。是关于文化人如何经营文学期刊的小说。
3、阅读,欣赏。